何婉蕙孤到訪,祁家人盡皆大吃一驚。
原先兩家時常走,自祁十二郎病重,何家人便只在年節派遣家人送些節禮,極親自登門。兩家眷在其它場合遇見,也不過是寒暄兩句,不復從前的親近。
祁三夫人已有近三年不曾見過何九娘,聽說孤前來,心下狐疑,便即整理衫,命人將延堂中。
打眼一瞧,只見何九娘一薄紅襦衫,下著郁金,輕移蓮步走堂中,臉若芙蓉,姿裊娜,比三年前又添幾分艷,不免想起病榻上的子,心中越發惻然。
何九娘走上前,右膝跪地,口稱拜賀之語,祁三夫人攢出個勉強的微笑:“同喜,九娘不必多禮,令尊令堂可好?”便奴婢看座奉茶。
敘過寒溫,何婉蕙臉愧之意:“久未拜訪,還請夫人恕九娘失禮。”
祁三夫人見只帶了一個婢,知瞞著家里,心道何家人涼薄,一心想要孩兒攀龍附,這小娘子卻是重重義之人。
前陣子那些謠言,想是好事者以訛傳訛,思及此,心下稍覺寬,又想兒子的病勢一日沉似一日,饒是再不愿,也不得不承認,確是耽誤了人家小娘子。
何嘗不想退了這門親事,可看著兒子的模樣,又實在開不了這個口,兒子上不說,做母親的豈不知他心意?此時若退親,說不得就了他的催命符。
祁夫人又愧疚又苦,臉上的笑容比哭還難看,無數條細紋里都仿佛有苦意在流淌:“好孩子,我都明白,只苦了你。”
何婉蕙也在打量祁三夫人,暗暗心驚,三年間竟衰老、憔悴了這麼多,若是祁十二郎茍延殘地活上幾十年,朝夕對著個病人,過不得幾年定然也是這副模樣。
本來還有幾分不落忍,此時卻是堅定了心意,便即下拜道:“九娘冒昧前來,原是有個不之請,還請夫人全……”
祁三夫人一驚,忙去扶:“有話好好說,何須行此大禮。”
何婉蕙紅了臉,垂下眼簾,輕聲道:“請夫人允準九娘見一見阿兄……九娘亦知此事不合禮數,實是難以啟齒,只是數年未曾見到阿兄,九娘心中難安……”
祁三夫人不由容,眼角已沁出淚來,兒子日日盼著能見心上人一面,只是定了親的男見面畢竟逾禮越份,于子閨譽有損。
有心想讓兒子見何九娘一面,只是不敢提,越發覺得這兒媳懂事,忙道:“好孩子,你有這份心,我求都求不得,只是對不住你。”
何九娘亦是紅了眼眶,微笑道:“伯母又與九娘見外。”
祁三夫人便即來婢,吩咐道:“去看看小郎君這會兒是不是醒著。”
婢領了命出去,不一會兒回來稟道:“小郎君才飲了藥湯,這會兒正靠在床頭看書。”
祁三夫人一聽便揪了手中帕子:“怎麼又看書,說了多回看書傷神,偏不聽勸……”
想到何九娘在場,連忙住了口,對那婢道:“你帶何家小娘子去郎君院中。”
又對何九娘道:“原該我陪你一道去的,只是這里還有些冗事。”
何婉蕙心知這是托詞,祁三夫人是怕自己在場,和十二郎不便說話,此舉正中下懷,當即道:“九娘冒昧登門已是叨擾,怎可再勞夫人相陪?”
當即起道失陪,跟著祁府的婢去了前院。
祁十二郎病骨支離,又不能見風,無法移步堂中,何婉蕙只能去他房中相見,走到門口,不等婢打起簾櫳,便有湯藥的苦味撲鼻而來,何婉蕙不覺蹙了蹙眉。
走到房中,婢請何婉蕙稍待,便去床前通稟,只聽一個虛弱的聲音道:“扶我起來。”
婢道:“小郎君不可勞累。”
祁十二郎不與分辯,只是道:“扶我起來便是。”
婢不敢違拗,只得扶他起床,替他披、整理冠,待收拾停當,攙扶著他走到屏風外。
祁十二郎便即對下人們道:“你們去外頭候著。”他這副模樣,防嫌已是大可不必。
何婉蕙雖早有準備,可冷不丁見到祁十二郎,還是忍不住駭然,只見他臉蠟黃,焦枯,雙頰深陷下去,眼皮卻不自然地腫起,隨努力直腰背,后背仍舊有些佝僂,不過在房中走了幾步路,竟已滿頭冷汗,息不已。
分明是個弱冠的小郎君,卻比垂老之人還不如。與記憶中那個神如玉的祁家阿兄,哪里還有半分相似。
若說先前還有幾分哀傷,見了他這副枯槁丑陋的模樣,心中便只有驚惶怖懼,或者還有一憐憫,原先的意卻是半點也不剩了。
祁十二郎本是絕頂聰明之人,心思敏銳,一見神,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心下一片凄涼,不過還是微笑道:“九娘萬福,這向可好?”
何婉蕙驚覺自己方才失態,忙收斂起驚懼之,聲道:“勞阿兄垂問,九娘一切都好,阿兄……如何?”
祁十二郎只是苦笑了一下,他這副模樣清清楚楚,實在也不必費什麼口舌了。
兩人敘了幾句寒溫,何婉蕙向祁十二郎,柳眉微蹙,眼中淚瑩然,滿含輕愁,如三月煙波,這模樣極,男子這般朦朧淚眼看上一眼,便恨不得將心掏給。
祁十二郎知此來所為何事,可見了這神,心中仍舊作痛,不覺自嘲地笑了笑。
“阿兄……”何婉蕙了一聲,一癟,兩行清淚潸然落下,“九娘有話同你說……”
祁十二郎抬抬手打斷:“我也有話同何娘子說。”
他頓了頓道:“我已病膏肓,藥石妄效,承蒙何娘子不棄,卻恐怕終究無法踐諾,只能辜負何娘子厚意,你我的婚事,就此作罷。”
何婉蕙不由怔住,一顆心狂跳起來,想了一大篇說辭,以為須得費一番舌,更怕他不了打擊,在面前一命嗚呼,心中正忐忑著,誰知這麼輕易便如愿以償。
既驚且喜,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麼好,半晌方蹙眉道:“阿兄為何這麼說?九娘并無此意……九娘對阿兄……天地可鑒,可是因外頭那些流言蜚語,令九娘見疑于阿兄?”
祁十二郎微怔,他不曾聽說過什麼流言蜚語,一想便明白過來,家人見他病得只剩一口氣,自然不會告訴他,想是有什麼傳言甚囂塵上。
他心如電轉,便猜到定然與太子有關。
何九娘與太子表兄青梅竹馬,何家當年還興過將嫁給太子為妃的念頭,只是皇后不允,這才作罷。
這些事家人自然知曉,但其時何九娘不過是個幾歲大的孩子,他們便有微詞也怪不到頭上。
祁十二郎道:“你別多心,我不曾聽說過什麼,也不曾疑你。我已拖累你多年,好在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何婉蕙拿出帕子眼淚,決然道:“九娘斷斷不會做這絕負義之人,只要阿兄一句話,我便……我便……”
低低垂下頭,竟是說不下去了。
祁十二郎牽了一下角,溫聲道:“親事是我要退的,與你無涉……”
他避過臉捂著劇烈地咳嗽一陣,接著道:“你放……放心,此事祁某一力承擔,定然不何娘子為難。
何婉蕙淚如雨下,連道“阿兄怎可棄我”,竟似十分不舍。
哭一聲,便如往祁十二郎的心口里塞一抔冰雪,不過片刻,他只覺寒意刺骨,眼前黑了一黑,趕凝神屏息,用盡全力支撐住,這才沒有栽倒下來。
他看了看何婉蕙道:“別哭了,祁某有些乏了,就此別過吧。”
說罷便示意婢扶他起,忽然又想起什麼,對婢道:“你去將我床頭的木盒取來。”
片刻后,那木盒取了來,祁十二郎接過,到何婉蕙手上:“得蒙何娘子惠賜,祁某不勝激,只是再留著恐怕不妥,這便歸原主。”
何婉蕙接過,打開一看,里面整整齊齊放著七條長命縷,還有一只繡著松鶴的香囊。
他們定親后,每年端都會打一條長命縷送給他,到如今總共七年。
看著這些舊,心中有些不是滋味,熱沖上頭,差點忍不住反悔,口而出說這親不退了。
但只是一剎那,便冷靜下來,若是此時心,便有無窮后患,何況只有退了親,才能盡快與表兄雙宿雙棲。
想起俊朗無儔的太子,心中便涌出意,當即將蓋子合上,辭別了祁十二郎。
一邁出祁十二郎的屋子,縈繞鼻端的藥味和死氣逐漸散去,沐浴著冬日暖,只覺渾上下說不出的松快輕盈,便如去一件滿是污泥的重袍子。
祁十二郎著斑斑的湘簾發了會兒怔,只覺心底茫茫,仿若雪原。他這樣活了幾年,除了苦便是痛,沒有半點生趣,于家人更是負累。
只是每每看見那些長命縷,他便想著還有人在等他,不能辜負的期,無論如何也要試試再撐一日。
如今卻是不必再撐下了,祁十二郎的子一晃,便從坐榻上栽倒下去。
婢、僮仆大驚失,七手八腳地將他扶起,祁十二郎低聲道:“無妨,無妨……”忽覺頭一甜,忍不住將方才飲下的藥吐了個干凈,酸苦中夾雜著腥氣,眾人唬得臉了,將他抬到床上,便有人急去稟告夫人。
祁十二郎歇息片刻,稍微緩過些,要了清茶漱口,又命僮仆打了水來盥洗。
就在這時,祁三夫人聞訊趕來,見兒子這副模樣,只覺心都碎了,可元旦佳節,又不敢當著他的面落淚,便強自忍著:“十二郎,這是怎麼了?”
祁十二郎搖搖頭:“兒子無礙。”
祁三夫人想刨問底,可究竟害怕兒子心事,不敢再問,只若無其事地道:“別怕,大夫也說了,服這藥是會頭暈惡心,我兒很快便會痊愈,不會有事的。吐掉也不打,阿娘他們再煎去。”說到后來,也不知是安兒子還是安自己。
祁十二郎搖搖頭:“阿娘,不必了,這藥停了吧。”
祁三夫人大駭:“怎麼……可是這藥……這藥若是停了……”
尚藥局的奉曾斷言,若是停了這藥,不出三月他就會油盡燈枯,可是服了這藥,他日懨懨睡,稍一坐立便頭暈目眩,且肚腹中絞痛不止,實在苦不堪言。
祁十二郎道:“阿娘,兒子眼下這樣子,活著又有何益?請恕兒子不孝……”
祁三夫人的眼淚奪眶而出。
祁十二郎手握了握母親的手:“阿娘,我與何家娘子有緣無份,過了上元便將親事退了吧。”
祁三夫人想說什麼,祁十二郎向擺擺手:“是兒子的主意,什麼也沒說,這麼拖著人家不厚道。”
祁三夫人點點頭,哽咽道:“好,都依你……”
祁十二郎又道:“還有一件事,求阿娘全。兒子想回看看。”
祁三夫人愕然道:“你在病中,怎可勞頓?”
祁十二郎道:“長安到東都也不遠,在車中也是躺著,無礙的。”
他頓了頓,接著道:“這幾日時常想起老宅園中牡丹,臨……臨走前能再看一眼,我便無憾了。”
說罷一笑,依稀有當年風流年的影子。
祁三夫人點頭:“好,阿娘帶你回去……”話未說完,已然泣不聲。
說了兩句話,祁十二郎疲累不堪,很快便睡了過去。
祁三夫人在床邊坐了會兒,替兒子掖了掖被角,站起走到外面廊廡上,將兒子房中下人盡數到跟前:“方才何家娘子同小郎君說了什麼?”
一個婢答道:“回稟夫人,方才何家娘子一到,小郎君便即奴婢們退出房外,他們語聲又低,聽不清說了些什麼,只是……”
祁三夫人道:“只是什麼?”
婢答道:“何家娘子出來時眼睛又紅又腫,想是一直在哭。”
祁三夫人聞言臉一沉:“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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