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奉的藥十分有效,沈宜秋未能如愿將風寒多留幾日,五六日后癥狀已差不多消失。
不過一口咬定嚨還是疼,不時裝模作樣咳兩聲,每日估著尉遲越快回承恩殿,便回榻上病病歪歪地躺著,尉遲越明知是裝病,卻也不好直接請醫來診脈拆穿,更不能把人從被窩里拖出來揪去校場。
好在太子殿下足智多謀,略假思索,便心生一計。
這一日黃昏,他回到承恩殿,沈宜秋正要命宮人去傳膳,尉遲越忽然道:“有幾日不曾食蟹,典膳所蒸一碟來。”
太子妃病中要忌口,尉遲越本就不重口腹之,便也陪著清粥淡飯,免得見他大魚大,勾起肚子里的饞蟲。
不多時,飯食送到,宮人打開食盒,五只螃蟹整整齊齊碼在鎏金銀盤中,膏幾乎頂破紅彤彤的蟹殼,蟹香混合著姜醋的氣味撲鼻而來,沈宜秋趕避過臉去,用帕子掩咳嗽兩聲,趁機咽了咽口水。
尉遲越看在眼中,笑意水波般漾起,輕輕搖頭,嘆息道:“這個時節的螃蟹最是,不過吃不了幾日了,聽聞天再冷些,螃蟹便會鉆進淤泥里,再也捉它不著。”
說著一眼:“可惜太子妃風寒未愈,今歲恐怕要錯過了。”
沈宜秋明知他是故意激自己,但兩害相權取其輕,比起不能用味,大冷天的從被窩里爬出來顯然更痛苦。
干笑道:“是妾沒有口福。”
尉遲越見不為所,也不多言,便即吩咐宮人拆蟹。
宮人挽起袖子,浣了手,掀開蟹蓋,頓時香氣四溢,滿室都是膏黃的氣息。
尉遲越故意道:“宜秋你看,這蟹又比前日送來的更了。”
沈宜秋本想來個眼不見為凈,但太子既然這麼說,也只好看了一眼:“殿下說的是。”
尉遲越執起牙箸,夾了一條蟹送到沈宜秋前的碟子里:“來,與你解解饞。”
沈宜秋道:“謝殿下。”將盤中的蟹吃了。
不吃還好,就這麼一丁點塞牙都不夠的蟹,非但不解饞,反而勾得更想大快朵頤。
尉遲越仿佛沒看出來,自己吃完一只,又挑了塊蟹膏放進沈宜秋面前的碟子里。
沈宜秋看了眼盤子里的蟹膏,只有指甲蓋大小,在偌大的銀盤中間顯得十分寒酸,真還不如不吃。
但是太子殿下親手布菜,不能不吃,只好拈起放進里,幾乎落下淚來。
這一頓晚膳,沈宜秋盡折磨。
太子偏偏吃得格外慢條斯理,當著的面吃了三只蟹,這才用湯漱了口,命宮人撤膳,一邊悠然自適地飲著茶,一邊意猶未盡道:“明日再他們蒸幾只。”
第二日,尉遲越便從自己院中撥了個老嬤嬤來,專門替太子妃調理子,伺候的飲食。
這位錢嬤嬤從尉遲越出起便伺候他,是個頭發半白、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臉上隨時都帶著三分笑意,讓人一見便心生親近之意,一張更是人如沐春風。
不過沈宜秋當天午膳時便見識了這老嬤嬤的厲害。
這幾日就指著尉遲越去太極宮,午膳時好打打牙祭——典膳所雖得了太子的令,但太子妃借宮人或良娣之名傳幾個菜,難道他們還能拂了意?
沈宜秋這一日照例人去傳了一道蟹羹并一碟畢羅,剛要下筷,錢嬤嬤也不勸諫,只是滿面愁容地跪在邊,沈宜秋便即沒了胃口。
尉遲越實在已將的子,知道吃不吃,故而派了這老嬤嬤來以克剛。
沈宜秋忍了兩日,里淡得發苦,無可奈何,只得向兩位良娣求救。
前些時日染了風寒,生怕將病氣過給兩位良娣,沒他們來承恩殿,如今是裝病,自然無需顧慮。
用罷午膳,宋六娘和王十娘果然如約而至。
沈宜秋對錢嬤嬤道:“我與兩位良娣說說話,這里無事,嬤嬤不妨隨素娥他們去前頭吃杯茶,歇息片刻。”
錢嬤嬤知道太子妃與兩位良娣甚篤,不疑有他,行個禮便退出殿外。
宋六娘長脖子,看著老嬤嬤的角掠出簾外,長出一口氣,從兩只袖管里各掏出個油紙包。
又開襦衫,沈宜秋一看,卻見腰間纏著個鼓囊囊的大紙包,不由撲哧一笑。
宋六娘雙頰微紅,一邊解下布包一邊委屈道:“阿姊還笑我……王姊姊不肯分擔一二,兩只螃蟹五樣菓子全賴我一人之力……”
王十娘乜了一眼:“沾了味道再也洗不去的,我鼻子靈,可不了這個。左右你日常也吃得滿都是味,就多擔待點吧。”
沈宜秋憋著笑,向宋六娘作個揖:“是阿姊不好,阿姊與你賠不是,六娘最是義薄云天。”
宋六娘的臉越發紅了,圓圓的杏眼亮如星子,嘟囔道:“阿姊又逗我……”
王十娘從腰間香囊里取出兩顆香丸:“阿姊,這是我新合的香丸,燃上一丸,保管沒人聞得出蟹味。”
沈宜秋拉著王十娘的手,激道:“還是十娘想得周到。”
宋六娘有些吃味,便即挽起袖子:“阿姊,妹妹替你拆蟹!”
一邊拆一邊里叨叨個不停:“我們以前在南邊,吃蟹用不著剪子,就用手掰,用牙咬,別有一番滋味呢。我還記得小時候與家人一起去虎丘吃船菜,畫船停在普濟橋下岸,新鮮的魚和螃蟹隨指隨烹,那滋味,你們簡直想不出來……”
說著說著,聲音惆悵起來:“吃飽喝足坐在船頭看風景,船上燈火映在江水里,就像徜徉在星河里,我真想……”
聲音漸次小下去,鼻尖紅起來。
沈宜秋知道做夢也想回江南,可是一宮門,此生大約再不能一償所愿。
往宋六娘的里塞了一片林檎果:“你一說饞煞我了,下回咱們在后園海池里放條船,讓你做東,請我們也吃一回地道的蘇州船菜。”
宋六娘激地看一眼,吸了吸鼻子:“那要很大的船,艄艙里還要裝個灶……”
王十娘撲哧一聲笑出來:“這呆子還當真了。”
沈宜秋把宋六娘摟懷中:“誰說不是真的,不就打條船裝個灶麼,阿姊幫你辦。”
一指王十娘:“你這小娘,又貧又刁,你給我們撐篙。”
宋六娘笑起來,圓臉蛋上現出兩個深深的酒窩:“對對!你撐篙!”
將拆好的蟹端到沈宜秋面前:“阿姊請用。”
沈宜秋一邊飽餐蟹和菓子,一邊與兩位良娣說說笑笑。
兩只螃蟹、一枚櫻桃畢羅、一枚貴妃紅和兩塊甜雪吃下去,沈宜秋終于心滿意足。
王十娘將香丸投香爐中,宋六娘揩凈手,將蟹殼包好揣回袖子里。
約莫半盞茶功夫之后,錢嫲嫲回來了,只見太子妃嬪們談笑飲茶琴焚香,沒有半點異狀,遂放下心來。
當日傍晚,尉遲越回承恩殿用晚膳,自然故技重施。
沈宜秋一個時辰前剛吃了兩枚蟹,此時見了螃蟹心若止水,不過為免他起疑,仍舊裝出的樣子。
尉遲越頗為得意,料不出兩日便要告饒。
誰知過了三日,他螃蟹都快吃膩了,沈宜秋依舊推風寒未愈,不愿隨他去校場。
尉遲越不免狐疑起來,來錢嬤嬤一問,道是兩位良娣日日來與太子妃作伴,立即明白過來,卻是有人暗度陳倉呢!
這一日,太子去太極宮理政,兩位良娣照例來承恩殿接濟太子妃。
宋六娘已經輕車路,錢嬤嬤前腳離開,便起衫解下腰間纏著的油紙包。
王十娘也不甘示弱,將香丸投進博山爐。
宋六娘打開紙包,拿起銀剪子便要拆蟹。
沈宜秋總伺候有些過意不去,便道:“你說自己剝和咬滋味不同,不知怎麼個不同,我今日倒想試試。”
宋六娘便放下剪子,指導怎麼剝蟹才是地道江南吃法。
沈宜秋掰下一條蟹,剛上咬,眼角余忽然瞥見屏風上出一條頎長的人影,心道不好,尉遲越已經繞過屏風走了進來。
兩位共謀,一個嚇得噤若寒蟬,一個一臉視死如歸。
太子看了看太子妃,只見手里還抓著啃到一半的蟹腳,端莊的臉上浮現出難得一見的尷尬之。
尉遲越臉上一本正經,眼里卻滿是促狹的笑意,清了清嗓子,對兩位良娣道:“太子妃風寒未愈,你們怎可引吃這些事?”
沈宜秋放下蟹道:“啟稟殿下,妾的風寒已經痊愈了。”
尉遲越乜一眼:“哦?什麼時候痊愈的?早晨孤離去時不是還未痊愈麼?”
沈宜秋臉不紅心不跳:“約莫是晌午。”
尉遲越點點頭,對兩位良娣道:“倒是孤錯怪你們了,平吧。”
有太子在場,兩位良娣如坐針氈,坐了片刻便即起告辭。
待他們離開,尉遲越看了一眼太子妃:“既然已經痊愈,明日想必可以隨孤去校場了。”
沈宜秋只得道:“妾不勝榮幸。”
第二日昧旦,沈宜秋睡得正酣,便覺有人輕輕推,耳邊傳來男人的聲音:“宜秋,該起來了。”
沈宜秋只當沒聽見,把頭進被子里接著睡。
就在這時,忽然覺得后脖頸傳來一寒意,一個激靈清醒過來,睜開眼睛便見尉遲越支頤躺在側,彎眉笑眼地看著。
他晃了晃手里的東西,卻是他的白玉魚符。
“該起床了。”他道。
沈宜秋聽出他聲音有些古怪,鼻音有些重,嗓子還有些沙啞,定睛一看,他的臉頰上有兩抹不正常的紅暈。
狐疑道:“殿下莫非也染上了風寒?”
尉遲越一挑眉:“不曾,孤從未染過風寒……”
話音未落,他忽然避過臉去,捂著打了個噴嚏。
他吸了吸鼻子,轉過臉,佯裝什麼也沒有發生:“孤從未染過風寒,快起來,孤帶你去挑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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