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宜秋道:“二伯母這是做什麼,倒唬了侄一跳,有話不妨好好說。”說著“唬了一跳”,語氣卻是不咸不淡,臉上也一派泰然自若,連裝模作樣手扶一扶都懶得做。
范氏心中默念幾遍佛號,總算將惱意強下去:“娘娘也知曉,四娘與安平伯府長房的公子議定了婚事,八月里都已行了納吉禮,可前些時日郎君仕途……遭遇坎坷,安平伯府便似有出爾反爾的意思……”
說著說著哽咽起來,從袖中出帕來拭眼睛,抹淚的間隙抬眼覷瞧太子妃,卻見一臉無于衷。
沈二夫人的危言聳聽并未沈宜秋驚詫,倒是這唱念功夫刮目相看,就這麼看著有點不過癮,沖著素娥招招手,吩咐道:“再煮一爐茶,人去典膳所傳些菓子,再來點松子、榛子、裹胡桃仁……脯臘也可來兩碟。”
范氏差點沒氣得七竅生煙,連哭都忘了。
沈宜秋歉然道:“還請二伯母接著說。”
范氏脖子里青筋若若現,也不知在心里唱了多遍佛號,這才接著道:“方才說到安平伯府言而無信……”
沈宜秋道:“莫非他們是要悔婚?”
范氏咬咬牙道:“似有此意。”
若沈宜秋真是十五歲,這會兒說不定真信了,然而此時的卻不會輕易人蒙蔽。
沈二郎雖然被革職,但沈家仍是舊五姓,這太子妃也活得好好的,安平伯府長房嫡次子其貌不揚,又沒什麼真才實學,靠著祖上的功業蔭了個閑職,他能娶五姓為妻,已經是祖墳上冒青煙,哪里會輕易退婚。
沈宜秋記得上輩子安平伯府下的聘禮頗為厚,如今二伯父丟了職,安平伯府想退婚是假,趁機討價還價才是真的。
明白這個道理,沈老夫人和范氏怎會不知道,他們在這里拿退親說事,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心如電轉,一下子便將這些關竅想通,佯裝訝然:“不想堂堂伯府,竟也會如此行事。”
沈老夫人面嘲諷:“老安平伯起自行伍間,因從龍之功而封伯爵,至今也不過三代的基業,倒也怪不得他們。”
范氏道:“郎君去職,安平伯府若是因此看低四娘,婚約解了便也解了,可此事非關四娘一人,也不只干系到我們一房,他們如此行事,又將娘娘置于何地?”
沈宜秋微微頷首:“原來如此,前日在宮中重宴上,我還遇見安平伯府肖老夫人和長房張夫人,倒是不曾看出什麼異樣。”
沈老夫人和范氏臉微變。
沈宜秋接著說道:“不如我將伯府兩位夫人召進宮問問。”
范氏支支吾吾半晌,方才訕訕道:“安平伯府只是話里話外出這意思罷了,畢竟不曾明說,我們先道破,倒了我們的失禮。”
沈宜秋點點頭:“二伯母說得是。”
撥弄了一下腕上的金條:“那祖母和二伯母想讓我做什麼?”
沈老夫人和范氏對視了一眼,兩人俱都不曾料到,太子妃竟就這樣大剌剌地問了出來。
沈老夫人暗暗嘆了口氣,欠了欠道:“娘娘,上回我們行事無狀,惹得太子殿下震怒,事后闔府上下都已反省過,你三堂姊也我送去尼寺,還請娘娘高抬貴手,放你二伯父一條生路。”
范氏膝行兩步,再拜叩首:“娘娘,四娘不懂事,以前多有得罪,我這做阿娘的替向娘娘賠罪。”
沈宜秋對范氏道:“二伯母言重了,便是給我送加了杏仁的畢羅,至也沒令我一命嗚呼,可見不過是姊妹間玩鬧罷了。”
范氏臉上越發掛不住,直到:“求娘娘恕罪。”
沈宜秋不理會,又對沈老夫人道:“祖母這話我又聽不懂了,二伯父不是好好的麼?”
沈老夫人氣得輕輕打,咬住牙關,免得一松口惡言惡語便要沖出去。
良久,才從牙里出一句:“還請娘娘看老薄面,在殿下面前轉圜一二,若是這樣下去,你二伯父一輩子便毀了。”
范氏這回不用再裝相,眼淚奪眶而出:“求娘娘高抬貴手,念在你二伯父不曾虧待你……娘娘可還記得,那時候娘娘剛回長安,思念父親,你二伯父時常將你抱在膝上,還帶你一同騎馬……”
不說這話還好,一說這話,更是了沈宜秋的逆鱗,沈家幾個伯父叔父,就屬沈二郎的相貌與阿耶最為相似,彼時痛失雙親,乍然見到眉目與父親相似的二伯父,心里其實暗暗將他當作了父親。
上輩子在親與道義之間掙扎的時候,沈老夫人正是利用這一點下定決心去向尉遲越求。
沈老夫人的話,至今原原本本記著:“你二伯父便如你阿耶,你真要眼睜睜看著你阿耶再死一次麼?”
便是如今想起,沈宜秋仍覺心上仿佛被鐵杵重重地擊了一下,中悶悶生疼。
冷冷一笑:“不瞞二伯母,那些事我還真忘了。”
范氏瞠目結舌。
沈宜秋又道;“不過另一些事我倒還記著。”
端起茶碗抿了一口:“那時候我從靈州回長安,將我阿耶阿娘的財帛、地契一并帶府中,阿耶數年的俸加上圣人賞賜的田宅、故后的恤,加上我阿娘的嫁妝,說也有數百萬錢。”
看向沈老夫人:“我記得那時候祖母說那些錢財由二伯父替我管著,這些年你們都不曾提過,我竟忘了此事,多虧二伯母提醒我。”
沈宜秋上輩子自小的世家教養,以談錢為恥,如今將阿堵掛在上,毫不以為恥。
沈老夫人氣得腸子絞一團,手把手教出來的孫不知恥一口一個錢,竟還討要起父母的錢財,還在世,子孫沒有別居異財的道理,按理說沈三郎的財帛田地歸公中所有是理所當然的。
那時候三兒子以殉國,立下不世之功,朝廷自有厚賜,那些財帛與他為數年的積蓄,加上沈宜秋母親的嫁資,都給沈二郎“代為打理”。
沈宜秋上輩子將他們視為家人,從未與他們計較過——左右了宮也不會缺食。
這輩子一早便打定了主意要連本帶利拿回來,正愁沒機會提,沒想到他們便將機會送到手上。
沈老夫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只覺五臟六腑都投了烈火中,良久才道:“懇請娘娘寬限數日,待老回去著人將賬目理一理,便即呈給娘娘。”
沈宜秋道:“那就有勞祖母將當年的舊賬也一并送來,我好看看這些年生出了多孳息。”
看了一眼二伯母,莞爾一笑:“二伯父明強干、足智善謀,十年里至翻了一番吧?”
范氏畢竟不如婆母見慣風浪,嚇得面如土,額頭上沁出豆大的汗珠,這些年沈二郎揮霍無度,連本都還不出,哪里還能拿出一倍的利來,不得要變賣幾個田莊——他們的田產已經所剩無幾了。
沈宜秋卻渾似看不見,微微垂下眼皮,對兩人笑道:“今日起得早,這就有些乏了,我就不留祖母與二伯母了,什麼時候帳理好了,遣人將賬冊送來便是。”
沈老夫人和范氏只好道“遵命”,打落牙齒和吞。
出了東宮,姑媳倆上了沈府的馬車,半晌沒能說出一句話。
范氏已是幾近虛,懨懨地靠在車廂上,帶著哭腔道:“阿姑,這可怎麼是好,媳婦這下全沒了主意……”
沈老夫人鐵青著臉道:“能如何,既開口要,你能不給麼?”
范氏也顧不得失態,忍不住痛哭流涕:“便是將家底掏空,一時間也湊不出那許多財帛與……當年那些錢財也不是我們一方花用的,長房和四房難道不曾沾麼?如今卻要我們一力承擔……”
沈老夫人怒訶道:“莫再多言,回去先查賬目,缺的我出梯己補上!”
范氏等的便是這句話,雖然頭頂仍舊一片愁云慘霧,但至有婆母兜著,他們不至于傾家產。
送走了祖母和二伯母,沈宜秋有些提不起勁,雖然出了一口惡氣,但每回見完沈家人,總覺得渾的力氣仿佛被人走,與曾經最重要的親人反目,真正無于衷談何容易。
屏退了宮人,在側殿中怔怔地坐了會兒,不覺間半碗茶已經放涼。
沈宜秋回過神來,將冷茶一飲而盡,冰涼苦的茶湯間,像是一冷泉澆在心頭。
放下茶碗站起,想去東軒看會兒書,平日看來妙趣橫生的傳奇,眼下卻是索然無味。只得撂下書,披上氅,一個人去后園中走了一會兒。
也不知是飲了冷茶還是吹了冷風,到了傍晚,嚨便開始發發。
尉遲越從太極宮回來,便發覺沈宜秋的聲音甕甕的。
沈宜秋掩咳嗽兩聲,斂衽向他行禮:“請殿下恕罪,妾似是染了風寒,不便伺候殿下。”
尉遲越拉住的手將拽到邊,不等回過神來,一個溫暖的手掌已經扣到了額頭上。
太子蹙著眉了一會兒,也說不上來有沒有發熱,便即人去請陶奉,又張羅人去傳膳,全無要走的意思。
沈宜秋只得道:“還請殿下移駕,以免過了病氣。”
尉遲越“嘖”了一聲:“你這點病氣能過給誰。”
他頓了頓道:“你就是子骨太弱了,這才容易染上風寒,孤每日習武不輟,何曾染過風寒。待你病好了,也別睡懶覺了,跟著孤一起習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