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看看公平黨，組織度一塌糊塗。兩年的時間，看似碩大無朋，實則一盤散沙。五位大王相互之間沒有制約，至於五位大王之下呢？什麼八執、三才、四鎮、七殺，五位大王真的能如臂使指嗎？也不行，這些頭目，也各有各的山頭和想法，在這些人之下，化鄉的這位中層頭目，主與副手之間也有山頭。說白了，這千萬人的公平黨，其實更像是千上萬個匪寨拿了幾面旗子隨意聚合的結果……”

丁嵩南頓了頓：“這次公平黨大會，何文鬧得沸沸揚揚，他的目的……其實不在於這四位大王，他更像是吸引來所有人的目之後，再開了一次……夥大會？”

他的話語低沉，也有些許猶豫。過去這些時日，天下各方將目向江寧，打得主意、做的猜測，自然是公平黨五方以怎樣的方式進行一結合，即便中間會有一場複雜的政治鬥爭，也無非是某一方或者兩方出局，而外來者以此下注，將來獲得巨大的利益。

但若是何文的想法從本上就不在結盟，整個事的走向，就跟先前的預期完全背離了。

當然，零零總總彙集過來的消息，目前還無法形強有力的證據證實這一點，丁嵩南的想法也是有些保留的。

陳廷那邊也猶豫了片刻：“這件事……其實卑職也有些難以想象……雖然聽起來很大氣，但就靠著讀書會小冊子上的那些大話套話，難道還真能說服這些靠燒殺搶掠起家的人……自我革新，遵守紀律？”

“……十年前是一點可能都沒有的。”

丁嵩南嘆了口氣：“但如今……華夏軍打敗了真人，寧先生到兜售他的小本子，什麼四民，什麼自由，什麼農民起義的侷限、封建僚的腐敗……這些東西在戴夢微、吳啓梅、劉世等人的地方當然可以全都掉，但在公平黨，他們卻是打著西南的旗號起來的。”

“……先前這一兩年，即便是私下裡抓捕讀書會的員，也只是認爲這些人想要幫西南奪權，但真正公平黨的中高層裡，誰沒有看過幾本西南傳來的東西？就算是不識字的，也早就讓師爺給他們讀過書了……大家不喜歡西南，是不喜歡他來奪權，有幾個人會覺得寧先生在說假話？”

“思想這個東西，怕的是沒人討論，一旦有人討論，總有紮的可能，更何況……也有些人就算不在乎思想，他們也會想要跟西南下注……”

丁嵩南說到這裡，微微搖了搖頭：“何文知道自己的公平黨出了大問題，他不滿足於江寧會談的這種各方妥協的聯合，想要進一步提升組織的，於是鋌而走險。那接下來就有兩個可能，第一，最大的可能是，好的口號終究敵不過人心裡的惡，其餘四位大王聯合起來將他吃掉……其實這樣一來，對我們其實是最好的結果，那個時候公平黨會真的變一盤散沙，打完汴梁這一仗後，咱們可以圖謀江南了。”

“但若是真的讓何文在這樣的狀況下找來了一羣志同道合的‘同志’，拼著放把組織度提升幾個臺階，那公平黨的將來，可能真的要走上正軌……短期會，但長遠看來，會很麻煩……”

陳廷想了想：“何文在外頭說……華夏軍來了人，已經站在他這邊了。”

“早幾天我見何文，就是他提醒我，西南來的是錢八爺帶的隊伍，因此我們才轉移了地方。”丁嵩南些許哂笑，“此事若是真的，說明他一邊借西南的力，一邊也想要與咱們有所勾搭；此事若是假的，說明他里的話，沒幾句能信——所以無論真假，至都能說明，在政治場上，何文不是一個實誠的人，他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丁嵩南頓了頓：“不過也好，這樣的人，一定有就是娘，只要我們還有利用價值，他就一定會跟我們合作，反而……用不著去套什麼了。”

“……那咱們接下來……投注那一邊比較好？”

“咱們沒什麼爲難的，中原大戰結果未出，自然跟戴夢微一樣，各方下注就是，若是我們打敗了劉世，那便敞開門來做生意。若咱們輸了，所有的約定自然打了水漂……現下的況，誰都不爲難，好的。”

他笑著說完這些，手在陳廷手臂上拍了拍：“這些報留下，你先回去休息吧，辛苦了。最近兩日還有些事，等到大致談妥，我們便出城。”

“是。”

陳廷從房間裡離開，丁嵩南將報彙總起來，挑亮油燈，又細細地將所有的訊息看了一遍。工作告一段落時，茶已經涼了，他沒有再加熱水，喝了兩口，走出門去，外頭的夜已經更爲深邃，城市的遠偶爾傳來一陣響，激烈而又詭異。

他在屋檐下走了走，去到院落邊緣，又下意識地巡視了周圍的哨衛。眼下的城並不太平，原本的民居都已經打起了架子，哨衛藏在猶如城牆一般的黑暗當中，丁嵩南在黑暗裡的高停留了一陣，想起了過去在集山度過的日子。

在方纔的談裡，能夠看得出來，陳廷對西南的話題是非常興趣的，但事實上，對於自己這些西南出來的人而言，對那片地方的訊息，終究像是帶著奇怪的忌諱。

在伏牛山、在汴梁等地，鄒旭跟自己固然會坦率地分析西南的弊病、對於人的過分抑，在陳廷這些學員面前，也總是說得很坦率，彷彿因此就能夠避開心中的恐懼。但在今天的對話裡，其實雙方也一直在迴避最重要的可能。

倘若華夏軍真的來了，遇上了，該怎麼辦？

作爲一個勢力的華夏軍，目前到底是以怎樣的態度對待自己這邊？

作爲敵人，自己有資格去面對他們了嗎？

對這些問題，自己在嘗試繞過去，這是心中的恐懼所致——他以從西南學來的自我審視之法分析著自己，努力地總結。

然而，希終究還是有的……按照西南那樣嚴格的規矩，死板的律法，終究是到不了未來的。按照寧先生的說法，在人的弱點與長期利益的博弈中，他沒有選擇老牛頭那樣激進的做法，也沒有像公平黨這樣，直接大規模地打土豪分田地——雖然他早已掌握了這一武——他選擇了一個華夏軍目前能夠掌控的度，但會不會這個度對於這世道，仍舊是過分嚴苛的呢？

或許最終，他的設想會崩潰，而鄒旭與自己這邊，等而下之，卻能夠長存於世？

會不會……他能夠容忍老牛頭的激進，能夠容忍何文的極端，甚至能夠容忍戴夢微的保守，最終也能夠容忍鄒旭這邊的道路呢？

城市在黑暗裡喧囂不定，丁嵩南站在這黑暗中，心緒不寧地眺遠。

……這世會去往何呢？

在這同樣漆黑的天幕下，城市的北端，何文亦在高高的樓臺上沉思遠眺。

東北邊，高暢回絕了一衆兄弟狂歡的邀請，喝了些許的酒，在無人的大堂裡安靜地坐著，黑暗之中，他的眼神倒是愈發清澈起來。

新虎宮，許昭南拜訪過林宗吾之後，又開始了一的召見。

時寶看過了次子時維揚的傷勢，坐了馬車，穿行在下一拜訪的道路上。

周商坐在老舊的祠堂裡看書，偶爾會有人送來這樣那樣的訊息。

林宗吾在夜裡練拳，他的步伐與拳法緩慢，袍袖揮舞，如在千鈞的水中。

孟著桃照例去看過了癱瘓的師弟，他尚未甦醒過來，大夫說可能醒不來了，師妹等人在院落裡的屋檐下仇恨地看他，院落裡掛著燈籠，假山與矮樹都在裡模糊，讓他想起萬家燈火。

猴王李彥鋒帶著傷勢練拳，依然虎虎生風。

更多的人，在混的黑暗裡廝殺……

……

衆安坊，聚賢館外街頭的小廣場，嚴鐵和踉踉蹌蹌地走到了前方的轉角，看見昏暗之中的景象時，他將靠在了轉角的牆上，猶如失去了站著的力量。

嚴雲芝從後方過來，試圖去攙扶他，被嚴鐵和用力推開了。

“滾。”

他虛弱地說道。

前方的小廣場的臺子上有一一的。

幾日前，爲了引嚴雲芝的出現，金勇笙暗中找人打傷嚴鐵和，設局爲餌。時維揚的手臂被砍斷後，適逢其會的黑妞等人順手救走了嚴雲芝與嚴鐵和，試圖打聽清楚這小姑娘與寧忌之間的八卦。

時寶隨即抓住了所有自嚴家堡過來的隨行人員，到得今天，這些人被悉數殺死在衆安坊外的這刑場上。

江寧城的況愈發複雜，他籍著讀書會的事發難，原本是希城合作的進度變得更加深，然而公平王那邊的狀況已然失控，寄予厚的次子斷臂重傷。有關於嚴家的些許面，時寶終於不在乎了。

“你……”昏暗的芒中，嚴鐵和雙目似，指向了嚴雲芝，“都是你……害死他們的——”

嚴雲芝雙拳握，脣抿一條線，目微微地抖。溶在黑暗裡，久久的沒有說話。

不遠，黑妞等三人也在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宇文飛度往地上啐了一口口水。

“蛋的地方……”

……

城市的另一端，猶如乞丐般的曲龍珺趁著夜回到了“白羅剎”所在的破院子附近。衛昫文所下的百一殺令在城已過去了一，便悄悄地返回，想要看看這裡的況。

破院子的那邊亮著火。

在黑暗中靠近了那邊，而在道路的不遠，霍大娘的被吊起在街道上，這院子被攻破了，一些人被殺死在泊中，也有些仍舊活著的，此時被繩索綁了脖子，排地跪在院落外的街頭，們上被淋了屎尿，在深秋的寒風中這些形枯瘦的人有的抖，有的低聲哭泣，猶如將死的骷髏。

攻破院落的人們，依稀打著“高天王”的旗幟。

自真第四度南下後，這些人經歷過各種慘劇，而在此後的過程裡，們加“白羅剎”，也製造了各種殘酷，但這一刻到來的並不是報應，映在曲龍珺眼中的，猶如地獄的惡鬼相食。發抖，蜷在街頭的角落裡。

在西南恢復自由之後，囿於父仇，唯一想到的去，是回到江南。

……已沒有江南了。

……

夜愈發深邃。

子夜時分，何文與悄然而來的人完了的談。夜行的人離開之後，他在房間裡坐了一會兒，隨後喚來隔壁房間的幕僚。

“放出消息吧……下一次的大會，我會到。大家關心的事，我會……給所有人，一個徹徹底底的代。”

幕僚應諾去了。黑暗之中復又迴歸了沉寂，何文坐在夜的深看向很遠的地方。

城市的暗與天相接，偶有波瀾，猶如在深沉的海底，向上眺……

毀滅的可能在那邊俯視著他，但無論如何反覆的回想，他所重視的那些人們，也早已歸於黑暗了。

管它的……

他低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