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人未識兵戈,青樓夜夜歌。
花發中春日永,月明上好風多。
淮王去后無犬,煬帝歸來葬綺羅。
二十四橋空寂寂,綠楊摧折舊河。
站船緩緩停靠在揚州驛碼頭,風已是江南的春風,帶著些許涼意,輕輕拂袍發上。
今夏掮了行裝,與楊岳跟在楊程萬后頭下船。走在最前頭的自然是此行階最高的大理寺左寺丞劉相左,頭戴烏紗,穿青綠錦繡圓領袍,袍上繡著白鷴,銀钑花帶,腳穿皂皮靴,規規矩矩,絕對沒有半分越逾之。
陸繹行在其左后,仍舊是一襲飛魚服,神淡淡地,與天相得益彰。
碼頭上,一早就得了信的揚州城大小員高高矮矮站了一堆,數過去估著至有數十人。再一瞇眼,為首者所穿常服上繡孔雀,可知是三品大員。
今夏撇撇,這些人自然不是來迎的,而是沖著劉相左和陸繹。劉相左是大理寺左寺丞,也不過五品而已,還沒有能耐讓三品大員親自到碼頭相迎。唯一能有此“殊榮”的自然就是陸繹,雖是七品錦衛經歷,但有個錦衛最高指揮使的爹,得到待遇當然不一樣。
看著陸繹既不失禮數又不失倨傲地向揚州大小員一一見禮,又見他朝提刑按察使司的按察使說了幾句什麼。按察使點了點頭,轉頭吩咐了隨行,隨行之人快步上船去,不多時便將那八口黑漆樟木箱抬了下來,又把沙修竹也押了出來。
他究竟打算如何置沙修竹?還有這套生辰綱?今夏想不明白,陸繹行事完全無法猜測。
眼下看著箱子被抬走,更是想不明白,今夏捅捅楊岳,低聲道:“你說,那些箱子會搬哪里去?”
楊岳的心思卻完全不在此,按老規矩接著會有頓接風宴,江南名菜甚多,員亦是富得流油,他腦中正猜想著待會兒會請他們上哪里吃去。
“哪里去?最好是七分閣,聽說揚州七分閣的菜是原先宮里廚所開。這時節的春筍最鮮。你記不記得我說過,江南的春筍金皮紅斑,拿放在春筍上,一同鍋蒸,蒸好之后棄之不食,筍則飽沾,香糯,味道一個好……”他叨叨著。
今夏已經渾然忘了自己之前的問題了,急道:“就丟了呀,太糟蹋東西了!”
“那給你,我吃筍。”楊岳倒是很好說話。
“不行,筍我也要吃。我記得你還說過有一種空心圓,中間包豬油,一蒸豬油就化了,好吃得不得了。
“沒錯、沒錯……”
兩人說得直咂,越說越興。
而此刻,前頭的陸繹已婉言謝絕了揚州知府的宴請,表示皇命在,不敢懈怠,希現在就能開始調查此案。大理寺左寺丞劉相左連日暈船,面青齒白,其實也無甚胃口。
對于此番接待陸繹,揚州知府所秉持態度為“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只要不得罪,別讓陸繹回京后告自己黑狀就。于是,見劉相左與陸繹皆推辭,他也不勉強,送上車馬轎,又派了兩名司獄來協助他們查案,才率一眾員離開。
此刻的劉相左,頭暈腳浮,恨不得立即找張不會晃的床踏踏實實地躺上三天三夜才好。當陸繹與他相商時,忙表示自己愿意先去查看卷宗,查驗尸首并勘探案發地點就要勞煩陸繹。陸繹倒無異議,只是為難地表示自己還需要人協助。劉相左當即慷慨表示楊程萬等三人由他任意差遣,活臟活都使得,不必有顧慮。
將楊程萬喚過來,待他們聽從陸繹的差遣后,劉相左便上了轎子。
陸繹才施施然上了另一頂轎子。轎夫穩穩當當地起轎。楊程萬喚上尚在一旁竊竊私語的兩徒兒,示意他們上馬。
“頭兒,咱們這是哪吃去?”今夏翻上馬,興致問道。
“北郊。”素知這兩徒兒的本,楊程萬直接將話中的“吃”字忽略掉。
楊岳思量著嘀咕:“沒聽說北郊有啥好吃的呀。”
“沒準是新開的。”今夏喜滋滋地夾著壯碩滾圓的馬肚子,“都說江南好,你瞧瞧,連馬都喂得油發亮。”
北郊,草芽兒初發,得像玉雕一般致,燕兒低飛,在空中往返穿梭。
近無山莊,遠無村郭,今夏頗惆悵地張四周,著實不像個吃飯的地方。捅了捅楊岳,示意他去問問。
“爹,我怎麼覺得這里像葬崗?”楊岳挨近楊程萬,問道。
楊程萬點頭淡淡道:“周顯已被葬在這里,經歷大人要挖墳重新驗尸。”
“應該有驗尸格目。”
“經歷大人做事嚴謹,要親自驗尸。”
“可是……眼看就到吃飯的檔口……頭兒,你該了吧?”
今夏不無失,就算沒有酒佳肴,也不用挖墳掘尸吧,落差著實太大了些。
楊程萬瞥了一眼:“我不,你們倆最好也別,挖墳可是力氣活兒。”
今夏不敢和頭兒頂,扭頭又與楊岳唧唧咕咕:“你說他堂堂一個錦衛經歷,怎麼連個隨從都不帶,存心想使喚咱們是不是?”
楊岳長嘆口氣:“當差這麼久,我學會兩個字,想與夏爺您共勉。”
“哪兩個字?”
“認命。”
今夏聽罷,送給他一個大白眼:“小爺偏不。”
帷轎在細雨中起伏著,陸繹閉目養神,面上神淡然,修長的手指一直輕輕搭在轎窗邊緣,轎簾拂,外頭的靜聽得分明。
直行至一株老柳樹旁,引路的司獄翻下馬,示意轎夫停轎。他朝帷轎恭敬稟道:“經歷大人,周顯已的墳就在此。”
一轎夫忙開轎簾,另一轎夫已撐好油布傘候著,陸繹緩步出來,看了看那座新墳,一句廢話都沒有:“挖吧。”
他沒說讓誰去挖,今夏楞了下,指著沒準是讓本地司獄去挖。而楊程萬就已經抬腳過去,見狀,和楊岳連忙趕上前。
“爹,我來。”楊岳忙道。
“頭兒,這種活我們來,您看著就行。”
從司獄手中接過鏟子,沒敢耽誤功夫,與楊岳一人一邊,一鏟子一鏟子刨下去,土屑飛濺,弄得旁人都不得不退到一丈外看著。
能被拖到葬崗的,都是胡了事,埋得不會深,有棺木的都算是走了運,多半是裹上破席就埋上。瞧這兩人干活模樣著實蠻得很,陸繹不得不擔心哪一鏟子下去把周顯已腦袋給鏟下半邊來,正開口,便聽今夏“啊”了一聲……
“這有東西!”說話間,已經將件撿了起來,放在鼻端嗅了嗅,又好奇端詳,“是個香袋兒……”
陸繹大步過去,手接過來瞧,見是個藕荷的香袋兒,上頭用線繡著并蓮,艷人。
“這針線活做的還真鮮亮。”今夏探著頭嘖嘖道,“拿市面上說也能賣兩吊錢以上。”
“你接著挖吧,當心點,別傷著尸首。”
陸繹淡淡吩咐,然后拿著香袋轉走開,行到楊程萬旁,遞給他道:“楊前輩,您看看這個香袋。”
楊程萬躬著背,恭敬接過香袋,瞇起眼睛看了又看,又嗅了嗅。
“聞香氣,里面應該是蘭花瓣,像是人用的東西……”他抬起頭來,將香袋兒遞還回去,朝陸繹道,“據我所知,周顯已此行并未帶家眷,或許是旁人落在此?”
陸繹頷首,順手將香袋兒揣袖中,這時候就聽見咚咚咚幾聲悶響,是鐵鏟撞著棺木的靜。
“挖著了!要撬開嗎?”今夏拄著鐵鏟喊過來,得,不得能早點完事回去吃頓熱乎飯。
陸繹仰頭看了眼天,點頭:“撬開。”
棺木中的周顯已葬下去已有數日,尸必定已經開始腐爛,今夏一面在心里抱怨著這倒霉差事,一面自懷中取了塊布巾掩口掩鼻地裹好,這才一鏟子頂在棺木蓋上。
楊岳與一般,也將鏟子頂上棺木蓋接。兩人對視一眼,同時用力,棺木蓋吱吱做響,幾枚棺材釘不不愿地被拗了起來,棺材被頂開個豁口,一惡臭涌出。
盡管捂了口鼻,今夏還是被這濃烈的尸臭熏得差點當場嘔吐出來,趕手腳敏捷地躍到坑外,苦著臉直皺眉,手揮來揮去的試圖盡可能驅散惡臭。
“里頭估計都爛了,還……還要驗嗎?”問陸繹。
陸繹冷漠地看著:“當然,快打開。”
瞥了眼不遠的楊程萬,今夏認命地復躍坑,與楊岳一鏟接一鏟,將棺材釘盡數撬出,最后將棺木蓋卸到一旁……
惡臭之中,一穿服的男尸靜靜躺著,鐵青的臉仰對著沉沉的天空。
今夏探頭去,瞧見蛆蟲在尸首外的手上爬,那手已經有幾個腐爛的小了。
據的經驗,到了這時候,尸首不能,全都爛了,一搬水就得突突往外冒,沒準胳膊還有眼珠子什麼的全得掉下來。于是轉頭去看陸繹,后者居高臨下,打量著棺木的尸首,面上看不出毫緒。
陸繹曾見過周顯已。
三年前,在戶部,他與周顯已有過一面之緣,那時周顯已任戶部給事中,正九品,雖為言,卻是個沉默寡言的小人,并無起眼之。
陸繹還記得他,是因為周顯已的靴子。
當時是在寒冬臘月,雪后,員們腳下的靴子或鹿皮靴或羊皮靴,再不濟也有棉靴。周顯已腳上也穿著一雙舊皮靴,邊緣卻是開了口的,估著滲進不雪水,他沉默著在火盆邊烤著。
京窮,這是眾所周知的事,但大多數員有法子撈到額外油水,窮像周顯已這樣的倒真是不多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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