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是周寅之“查”的勇毅侯府。
後來沈玠登基為勇毅侯府平反。
再後來周寅之被謝危箭死梟首釘在宮門之上。
由此可見,他絕沒做什麼好事。
此人一心向著權勢和高位,為達目的總是不擇手段,但做事偏又細心謹慎,滴水不,很難被人抓住錯。
這是薑雪寧上一世用他順手的原因所在。
隻是這一世連宮都不想進,再與此人有太深的乾係,無異於與虎謀皮。但眼下對方偏偏又是唯一一個瞭解勇毅侯府牽涉平南王舊案況的渠道,且還有個謝危不知何時要摘腦袋,便是不想聯係也得聯係。
但願這一世能去俗擾,得一得尤芳所說過的那種“自由”吧。
心裡嘆了口氣,重上了馬車,道“去層霄樓。”
此時天已漸暮。
深秋裡了鴻雁蹤跡。
層霄樓頭飲酒的人已不剩下幾個。
半年前升任刑部侍郎的陳瀛把玩著那盛了佳釀的酒盞,一閑散,卻道“錦衛向來隻聽從聖上的調遣,要查勇毅侯府恐怕也是聖上的意思。那些平南王一黨餘孽,押在刑部大牢裡已經有好幾天了,他們什麼都審不出來,今兒特喊我出山去折騰一番,看能不能從他們的裡撬出東西來。師大人,您常在上邊,能不能點點下,聖上想從他們裡知道點什麼呀?”
陳瀛是近些年來出了名的酷吏,用刑折磨犯人的手段十分殘酷,甚至慘無人道。但也因此破過好幾樁大案子,在地方上的政績很是不錯。
這裡麵甚至包括一鍋端掉天教教眾在江蘇分舵的大事。
隻是他也很揣上麪人的心思。
在天子的眼皮底下做事,有時候真相是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當皇帝的想要聽到什麼。
坐在他對麵的那人,今日既無經筵日講,也不進宮,所以隻穿著一寬袍大袖的簡單白,既不配以任何的贅飾,甚至頭上也不過用一沒有任何形製的黑檀簪束起。
此刻並不抬頭看陳瀛一眼。
桌上端端地置著一張新製的琴,已過了前麵十一道工序,漆如鏡,雁足裝滿,而他則垂眸斂目,拉了琴絃,一一仔細地往上穿。
陳瀛目閃了閃,又道“咱們這位聖上,看著寬厚,可陳某私心裡覺著吧,聖上疑心病太重。”
謝危穿好了第一弦,然後纏繞在琴背右邊的雁足上。
陳瀛忍不住打量他神“像師大人您,怎麼說也是當年輔佐聖上登基的功臣吧?可眼下不過封了您一個沒實職的‘師’,還不是‘太師’,若真要計較,有帝師之實,而無帝師之名。可那勞什子實在事都沒做過的圓機和尚,聖上不僅封了他為國師,還讓他執掌禮部,至尚書。陳某若有您十之一二的本事,都忍不了這等事。師大人難道真沒有半分不平嗎?”
謝危的手指,是天生琴的手指。
指甲蓋乾凈明,顯出一派溫潤。
他沒停下穿琴絃的作,隻道“陳侍郎慎言。聖上乃是九五之尊,天子心思怎能妄自揣度?況危一介書生,隻識紙上談兵罷了。圓機大師往日在聖上潛邸時,與危坐而論道,佛學造詣,絕非浪得虛名。聖上封其為國師,自有道理。雷霆雨,俱是君恩,何以不平?”
陳瀛笑了一聲,似乎不以為然“是否公平朝野心裡都有數。您便指點指點,這人,下到底該怎麼審?”
謝危道“該怎麼審便怎麼審。”
陳瀛皺眉“要也審不出來呢?”
謝危道“陳大人審不出,自有覺著自己能審出的來接替。”
陳瀛心頭頓時一凜,心裡已有了計較,當下便放下酒盞,長一揖“謝先生指點。”
謝危繼續埋頭穿著琴絃,偶爾輕輕撥一下,略略試音。
樓頭聲音斷續。
西墜的落日為他披上一層和的霞,卻不能改他半分,隻能將他的影拉長在了後麵。
陳瀛知他這一張琴製了有三年,甚是惜,眼下到了上琴絃時,能搭理他三言兩語已是給足了麵子,自然省得分寸,不再多留,躬道禮後便告了辭,下樓去。
陳瀛走後,先才一直抱劍立在一旁的劍書,眉頭都擰了,他年人麵容,卻不沖,著實思慮了一番,才遲疑著道“先生,任由他們這樣查嗎?”
謝危道“不是陳瀛也會有別人。”
劍書沉默。
過不一會兒,樓下有小二上來,漆盤裡端著滿滿的酒菜“這位爺,您點的東西到了。”
劍書道“我們先生何曾點了東西?”
那小二一臉驚訝“不是剛下去的那位爺幫忙點的嗎?”
這小二普通人模樣,看著卻是麵生得很,說話時則帶著一點不大明顯的吳越口音。
層霄樓何時有了這麼個小二?
劍書忽然覺出不對,陡地揚眉,拔劍出鞘,大喝了一聲“先生小心!”
“嘩啦!”
劍書出聲時,這“小二”便知道自己已然暴,先前裝出來的一臉純善討好立刻變了猙獰兇狠,竟直接將那滿漆盤的酒菜向劍書一推,自棋盤底摳出一柄一尺半的短刀來,直向謝危襲去!
“死!”
謝危方抱琴起,這人短刀已至,隻聽得“錚”一聲斷響,才穿好的四琴絃,已被刀尖劃崩!
琴上亦多了一道刀痕!
他方纔還平和溫煦的神,頓時冰冷。
斜街衚衕距離層霄樓算不上太遠,薑雪寧覺著燕臨怎麼也該到了,所以隻把車停在了此樓斜對麵的路邊上,又吩咐車夫去樓裡請人。
可萬萬沒料著,車夫才走沒片刻,便有一道黑影從外襲來!
隻見得雪亮的刀一閃,短刀已在脖頸上。同在車的棠兒尚來不及驚,便被此人一掌劈在後頸,失去知覺,倒在薑雪寧腳邊!
這一刻,著自己頸間傳來的冰冷,薑雪寧腦海裡隻冒出來一個念頭——
殺千刀的!
謝危果真要除自己滅口了!
然而很快,就意識到況不對對麵的樓中似乎傳來了呼喝之聲,是有人在大著把裡外搜清楚,接著就是一陣雜的腳步聲。
有人回稟說,不見了人。
薑雪寧看不見這挾持了自己的人到底長什麼模樣,隻能覺到這人握刀的手有輕微的抖,似乎是才經歷了一場激鬥,又似乎跟自己一般張。
很快,有腳步聲接近了這輛馬車。
一人在車前站住了。
薑雪寧聽那道聲音道“車可是寧二姑娘?”
唯有謝危會稱為“寧二姑娘”,便是不認得這聲音,也能分辨出這說話的是誰!
一時心電急轉。
刀架在脖子上的,多半是刺客;
謝危則是要捉拿此人;
對方並未手,想必是從的車駕判斷出車人的份至不普通,想挾為人質;
表麵上的命到持刀之人的威脅,然而……
車外則是更可怕的魔鬼!
這種況可比單純遇到謝危要殺滅口可怕多了!
因為謝危完全可以以誅殺刺客或黨的名義將一併殺死,事後再推到黨上;或者任由對方挾持為人質卻不滿足刺客任何條件,故意等刺客殺死!
如此連遮掩和解釋都省了。
天下再沒有比這更省心更的死法,能讓謝危與的死完全開關係,頂多說一聲“力有未逮”,也無人能苛責。
薑雪寧隻消這麼一想,便頭皮發麻,也不敢回頭看那持刀的刺客一眼,在對方推了一把之後,立刻開口道“是我。”
外頭謝危又道“隻你一人?”
薑雪寧不準背後刺客的想法,不敢回答。
那刺客卻是沉沉地笑了一聲“當然不隻一人。”
方纔謝危邊那家仆反應太快,以至於他行刺失敗,周遭立刻有人一擁而上要捉拿他,想來這姓謝的出門,暗中竟有不人在保護。
不得已之下遁逃,也隻有這馬車是藏之。
謝危既能輔佐那無德狗皇帝登基,自有幾分察能力,猜到他在車上並不稀奇,所以他也沒有必要遮掩。相反,他約聽出來謝危竟認識車這姑娘。
如此,便有得談了。
拿刀了薑雪寧的脖子,他問“你跟姓謝的認識?”
薑雪寧知道,自己的小命握在對方的手上,該伏低做小時半點猶豫沒有,老實回答“認識。且四年前我對謝先生有過救命之恩。雖不知您是何方神聖,但謝先生在天下都有賢聖之名,還請壯士勿要沖,有話好說。”
這話不僅是對刺客說,也是對謝危說。
想當年在生命的最後,為了保住張遮,還他一世清譽,才用了多年前的人;如今重生回來才幾天?明明知道得比上一世多,做得也比上一世聰明……
可沒想到,這麼早就要把人拿出來保命!
謝危立在車外,與車人僅隔了一道垂下來的車簾。
聽見那刺客的聲音,他並不驚訝。
倒是薑雪寧這一番說辭,他聽後眉峰微微一,覺出了些許可玩味。
周遭行人早已沒了一個,街道上一片肅殺。
劍書寒著臉著車。
謝危卻看了他旁邊另一名勁裝綁袖背著箭的年一眼,作極微地向一擺手,示意他去,而後才正正對著車道“不錯。寧二姑娘於危有救命之恩,且父親與危好。壯士對朝廷心有不滿,也算是事關天下的公事;如今挾持一不諳世事的姑娘,未免有傷及無辜之嫌。拿逆黨與救恩人,危當擇後者。想來閣下也不願命喪於此,若閣下願放寧二姑娘,在下可命人取來令信,使人為閣下開城門,送閣下安然出京。”
一派胡言!
薑雪寧一個字也不相信。
隻是製於人,不可貿然開口。且當著謝危的麵,也不敢開這口。
那刺客卻是沒想到自己運氣這麼好,隨便闖了馬車竟抓著謝危曾經的救命恩人,於是大笑一聲“看來是老天眷顧,要放我一條生路了。隻聽人說謝師潛心道學,不近,沒料著竟也有憐香惜玉的時候。你既然說這是你救命恩人,想要平安,倒也簡單,不如你來換!我挾你出城,豈不更好?否則……”
他聲音一頓,卻是陡然狠至極。
“老子現在一刀宰了這娘們兒!”
薑雪寧背後冷汗都冒出來了,心裡麵大罵這刺客蠢材一個!要不說上一世不管是平南王逆黨還是天教黨全折在謝危手裡呢,這豬腦子差得實在太遠了!
謝危說的能信?
還指用來威脅,讓謝危替!
謝危要肯,能把自己腦袋摘下來拎在手上走路!
外頭一片寂然的沉默。
刺客不耐煩“我數十聲,你若還沒考慮好——”
“不必數了。”
謝危淡靜的聲音,將他打斷。
薑雪寧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
接著竟聽他道“請閣下送寧二姑娘出來,我可相替。”
薑雪寧“……”
不管怎麼想,刺客已是大喜,隻道這傳說中的帝師謝危也有犯糊塗的時候,想著是人都想要活命,竟跟他談條件。
殊不知他既了手,今日便沒想活著回去。
讓謝危來替這人不過是個幌子,在換靠近之時趁機殺人,纔是他真正的目的所在!
“你,把簾子挑開。”
他惡聲命令薑雪寧,刀架在脖子上也沒移開。
薑雪寧於是緩慢地移,前傾了子,出手來,慢慢挑開了車簾。
微紅的天頓時傾瀉而。
於是看到,謝危長立在車前三丈遠的地方,長眉淡漠,兩目深靜,一寬袍大袖,素不染塵。五好看至極,可所有人在第一眼時,注意到的永遠會是這一剋製的氣度,淵渟嶽峙,沉穩而從容,又藏有三分厚重。使人想起高山,想起滄海,想起古時行的聖人,或是山間采薇的士。
他的目越過虛空落在上,平和深遠。
薑雪寧卻打了個寒噤。
一下想起來謝危邊除了一個劍書善劍之外,另有一個不說話的刀琴長於弓箭,例無虛發,百步穿楊不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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