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與貴,是人之所也,不以其道得之,不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乎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
日頭一點點地升起,驅散了秋日清晨的寒意。已經到了秋後翻耕麥田的時節,自麥收後修養了一陣的下龍灣村的村民們便又扛起鋤頭,出村下田。村口的土路上村民絡繹不絕,而朗朗的讀書聲此時正從村口邊不遠的一間破舊草廬中傳了出來。路過的人們紛紛停步驚訝地循聲去,雖然屋舍已經不同,可悉的讀書聲,仍讓他們覺得彷彿一下回到了幾年前,韓家三子日夜用功苦讀的時候。
“韓家的三秀才病好了?!”
“應是大好了!這幾天晌午後都看見他家的養娘扶著出來走。”
“俺昨天也看到了,是能下地了,就是瘦了形。嘖,原來多壯實的一個後生啊,跟他家大哥、二哥一個模子出來的,牛一般啊……現在風吹吹就會倒。”
“怎麼三秀才比過去還要用功了點?病纔好啊!”
“他一病大半年,現在肯定是想將功課補回來。”
“真該讓俺家的兩個小子來看看,這纔是能中進士的樣子。韓家三哥在外面兩年,不是白饒……”
“好像三秀才也比以前和氣了,昨天還跟俺笑著打招呼來著。”
“沒錯,沒錯!的確是和氣了不。”
韓家老三在小村中的地位不低,此時的讀書人都是很人尊敬。記憶中的韓岡都是埋頭於詩書,是個很淡漠的子,對村人禮數周到,但笑容就欠奉了。不過賀方這兩天本著敦親睦鄰的心思,要改變村民心中自己前留下的惡劣印象,不想竟讓他們寵若驚。
“也幸虧大好了。韓菜園這半年爲了兒子,家產都敗了。如果再不好也沒得錢來買藥……”
“一頃多地如今一點不剩,兩進的宅子也賣了。韓菜園夫妻兩個還得沒日沒夜地去山裡挖山菜,也不顧大蟲、花熊。這年歲啊,真的生不起病!”
“倒讓李癩子那廝撿了大便宜,他想韓家的三畝菜園多年了,現在終於讓他完了願……”
“哪裡完願了?他哭還差不多。那三畝菜園是典賣,不是斷賣【注1】,能贖回來的。菜園子才典過去,三秀才病就好了,李癩子現在怕是鎮日都要擔心韓菜園將田贖回去。”
還帶著一點橘紅的旭日輝,從支起的窗櫺隙投進來,映在夯土築起的牆壁上,而窗外村民的話也隨著一起了進來。站在村口議論韓家的都是些鄉里鄉親,多有幾分替韓家慶幸。可他們的議論傳耳,賀方的讀書聲卻是低沉了下去,甚至有些不易覺察的哽咽。
這個時代的秦嶺可比後世荒涼得多,老虎滿山竄,在韓岡留下來的記憶中,還有老虎夜裡衝進村中叼了羊走的例子。賀方沒想到父母爲了給他籌集醫藥費,竟然連命都不顧了。還有河灣邊的三畝菜田,那是從祖父輩留下來的,只看韓岡的父親都是人稱韓菜園,便可知那塊菜田實是韓家的命子。
韓岡就算已經魂飛魄散,仍能影響著賀方佔據的,去反對賣出這塊田地。可惜他到底還是遲了一步,等他意識清醒,菜田已經被咬著牙典了出去。幸好還能贖回,不然韓家真的了徹徹底底的無產者——以此時的說法,做客戶【注2】。
“韓家這兩年也不知遭了什麼災,惡了哪路神靈。今次兵災,一下沒了老大老二,好不容易養大的三個兒子,兩個拔了短籌,就剩個措大【注3】老幺!”
“是不是前兩年祭李將軍,韓菜園那次跌了香爐,遭了祟?不然怎麼連丟了兩個兒子,韓三秀才也是一病小半年,差點又丟了命。韓菜園和阿李嫂前日去了廟裡許願,就一下就好起來了!”
“去,小心夜裡李將軍老大箭來你個對穿!李將軍可是個會作祟的?!”
“……俺也只是說說罷了!”
“韓三秀才得病是了風寒又趕了路,關李將軍何事?現下病能好,這纔是李將軍福佑。”
耳中不斷被聒噪著,心中也躁得厲害,賀方沒心思繼續再讀下去。咬人耳朵背後議論人的事,無論時代和地點,都是不了的。但自己了他人裡咀嚼的談資,賀方總覺得心中有些不舒服。
賀方住了聲,輕輕合上了捧在手上的《論語》,放到了書桌上。論語一卷完全由人手抄寫而。紙面上的列列小楷,方正潔,一不茍,近於歐,工整得如同鉛字印刷出來一般。這是從歐字胎而來的館閣,賀方早年曾經被他的祖父著習字,學得也是歐詢,看著韓岡一筆一畫盡著心力抄寫出來的方正小楷,只覺得十分的親切。
不過館閣是滿清時代的說法,在賀方如今的這個時代則是稱作三館楷書——所謂三館,是昭文館、史館、集賢院的統稱,也稱崇文院。其地位在朝堂諸多館閣中最爲尊崇,此時的宰相都是兼著三館大學士的館職【注4】——只是不論是何等稱謂,要想進學參加舉試,寫在試卷上的字最好是這一種,否則讓負責謄抄試卷、以防考生考串通作弊的書吏錯認了幾個字,那可就真是哭無淚了。
書卷中的文字雖是工整,但所用的紙頁卻甚爲糙,書頁邊緣裁剪得也不平齊。很明顯韓岡制書的手藝並不過關。而一摞摞堆積書桌和書架上的書卷,不僅僅是賀方方纔所讀那本《論語》才製作得如此糙,其中大約有一多半都是書寫整齊、製作糙的韓記出品。
賀方並不懷疑這些手抄本的出,一個十六七歲的年離家遠行,寄寓在城外的破敗廟觀中。白天城求學,夜中則就著殘燭月,筆抄寫從同窗學友借來的珍貴書籍,無分寒暑,不知節慶。這一幕幕的辛苦筆耕的記憶仍清晰至今存留在韓岡的腦海,而爲賀方所繼承。
韓岡的毅力和耐,賀方有點驚訝,但算不上佩服。大概跟自己高中時的努力程度差不多。都是夏練三伏,冬練三九,沒有一日輟筆。
“十年寒窗已過,可惜沒能等到金榜題名的時候……但就算苦讀十年,能中進士的機會,也不過像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比還沒擴招的大學還難考千百倍,這筆投資還真的不合算。”
承平了百多年,擁有兩千餘萬戶口,賀方估計差不多應該有一億子民的大國,如今是每三年才錄取三百餘名進士,平均一年只有一百。
而且進士科取士向來是東南多,西北。福建、兩浙的軍州,一科出十幾個進士都不稀奇,甚至一個世家大族,一科出了五六個進士的事也是實實在在發生過的。
而陝西一路二十多軍州,哪一科進士加起來能超過五個,都算是大收。連續十幾科都沒一個進士出頭,在西北的軍州更是常見。至在韓岡留給賀方的記憶中,好像從沒有聽說這二三十年來秦州有哪位士子得中進士【注5】。
五六百萬人口的陝西路,每科進士都是個位數,平均到一年中,不到百萬分之一的比例讓人想想就到絕。
讀書、進學、參科舉、中進士,是賀方的這軀殼原主人十年來的唯一追求。但希如此渺茫,投回報如此之低,讓賀方對科舉完全沒有任何興趣。他現在心中都在轉著該怎麼利用自己擁有的知識——就像造烈酒、皂、玻璃之類——在這個世界攫取地位和財富的念頭。
注1:宋代的田宅買賣分爲兩種形式,一種稱爲典賣,即田宅賣出後,賣主有贖回的權力,而買家無權拒絕,相當於使用權同時轉移的抵押貸款。一種是斷賣,也稱絕賣,賣家無權贖回。理所當然的,典賣的價格和斷賣的價格有不小的差距。
注2:宋代的主客戶與唐時不同。不再是按照本地土著和外來移民來區分,而是據有無常產,也就是田地和房宅來劃分。家有田宅者是主戶,沒有的便是客戶。
注3:措大,古代對讀書人的貶稱,也有稱窮措大,村措大。
注4:北宋前期——也即是宋神宗元改制之前——但凡宰相都會兼任三館大學士。一般來說,宰相班次滿員爲三人,首相爲昭文館大學士,次相爲監修國史,而末相爲集賢院大學士。通稱爲昭文相、史館相和集賢相。
注5:北宋一朝一百六十餘年,平均每年的進士數量大約不足一百,總計算一萬五六千有餘。其中開封、兩浙、福建和江東諸路的州府就佔到了八以上,如福建建州八百多,福州五百五,常州近五百。而北方幾路則是寥寥無幾,常常是個位數。如文中所說的秦州,據地方誌記載,北宋時期中進士的只有兩人,而秦路近十個軍州,加起來也僅有十一人——以上數據皆出自賈志揚的《宋代科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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