捱了親孃一掌還能跟沒挨一樣地詢問家計，與扇完了親閨還能若無其事地分析後路，這一對兒要說不是親母都沒人信。

趙氏完了閨，手了鬢角，嗯，沒。柳氏挨完了掌，臉頰，有點。趙氏橫了兒一眼，柳氏有些心虛地低下了頭，只聽母親說：“還不喚人來打水洗臉？頭髮也了！”

柳氏擡頭一看，娘已經施施然坐到了一隻繡墩上。趙氏頭上只戴了一隻銀冠頭髮紋不，臉上薄施脂怒容已經消了，依舊是口角略帶一微笑的樣兒，憑誰看了都得說一句“慈眉善目好脾氣”。

母倆房裡說話，丫環們低頭斂眉，一聲兒也不敢吭，此時方纔忙碌了起來，打水的、擰帕子的、找手巾的、開妝匣的……不一時預備妥當，請柳氏去洗了臉、梳了頭。趙氏看兒對著菱花鏡兒上妝，原本就是漂亮的一張臉蛋兒，漸漸妝點出十分，不由嘆了一口氣：“你隨了我，命苦。”

柳氏聽了，眼圈兒一紅，又忍住了，雙脣下了死勁兒抿著胭脂。柳氏道：“委屈了？委屈也給我忍著！天下哪有不委屈的事兒呢？”

柳氏了鼻子，道：“兒也不是委屈，就是不甘心。”

“不甘心？不甘心就要掙出一條路來，就要狠著心拼上去。你那是什麼樣兒？瞪的什麼眼？一眼看著就兇的，生怕別人看不出來你打著主意麼？”

柳氏拉得筆直的段微微放鬆，已微凸的眼珠子又了回來，挑高的眉也歸了原位，微抿著脣，略低著頭，又是一個的閨閣模樣了。趙氏滿意地點了點頭，接過丫環捧上來的茶，抿了一口，丫環接了茶盞行雲流水地退下，趙氏手裡的帕子輕輕點了點脣角，纔對兒道：“你這樣躁躁的，能什麼事兒？”

柳氏低聲應了，又辯解道：“我，萬萬沒想到……”

趙氏口上說：“那短命鬼們沒那麼好的命，不得我兒這般大的福氣，”上前了兒的臉，道，“要不是先帝駕崩，你也早該嫁得如意了。”

柳氏驚道：“這又幹先帝何事？怎麼又——”

趙氏的聲音得越發的低了，熱氣已經撲到了柳氏的脖子上：“你爹的座師休致還不算是大事，頂多是了一面大旗罷了，我怎麼會因這個你匆匆嫁了？你道你爹原本好好的知府做著，怎地忽地降做了推來？”

柳氏也是個明人兒，聽便驚問：“怎麼？一朝天子一朝臣？”

趙氏苦笑道：“你道你爹是什麼大人不？能天子記住了？是賞識你爹的陸閣老先退後了，臨走之前，爲了保全你爹，故意將你爹貶了，也算留條後路了。”

話說到這麼個份兒上，柳氏也明白了，於私，“克”了兩個未婚夫，於公，現家裡難翻。趙氏的意思也明白了，萬一柳家傾覆了，好歹有個歸宿，立足穩了便能幫著了孃家，想指那位嫁得更好的長姐，只怕人家撈自己的親爹親兄弟都還來不及呢，怎麼會顧得上他們母子三人？再者，年紀也不小了，再等，只會嫁得更差，除非爹撞大運忽然之間翻了。

想到這裡，柳氏一咬牙：“娘，橫豎要做填房，何不嫁個兒，哪怕年紀大些也無妨，總是已經掙出來了。這麼個舉人，遠水救不了近火，我還陪他熬著不？”

趙氏道：“我嫁你爹，他倒是已經做了兒了，你看怎麼樣了？他兒已大，不好馴服了。”

柳氏悶不作聲，趙氏越發向傳授起心得來了：“這賀舉人也是有好的，家裡人口簡單，好收拾。他尚未功名就，也算是在艱難的時候，你幫扶他一下，你又聰明，顯出能耐來，何愁收服不了他？有兒又怎樣？還小，好調弄。不像這家裡幾個討債鬼，我進門時，都已經老大不小的，了的猴兒都沒他們會弄鬼！有頭前孩子也不是壞事兒，人丁興旺，他們也須得管你娘——只要你生了自己的兒子，他們就是好幫手，將他們養得憨些兒，只認你這個娘，倒怕他們的爹，只與你親，不就了？”

柳氏狠了狠心，伏在母親的懷裡：“娘教我！”

趙氏道：“這有何難？尋常嫁作人家媳婦，也是要應付公婆丈夫的，如今不過多兩個孩子。再說了，也有些人家的子弟，未婚而有庶子，你就權當代他多管了幾個婢妾生的孩子罷了。有孩子纔好呢，才能顯得你賢良，他纔會有愧疚！初嫁時，疑心繼母對頭前孩子不好也是有的，他們有什麼懷疑，你都接著，只管對孩子好，給他們請先生，問他們食。賀舉人止此一子，你對他好了，就能收攏了婆婆和丈夫的心。婆婆丈夫要是疑心，你就放手，讓你婆婆和丈夫去管，你還省心了呢，不過多問一罷了。那樣的人家，又不用你親自去給他們洗做飯！”

柳氏一一地聽了。

趙氏越發說得上癮：“頂要一條，拿住了丈夫，甭管他一開頭兒是冷是熱，都焐著他。他開頭兒冷著你纔好，開頭有多冷，焐熱了他就得有多疼你，焐得他像條狗一樣跟著你打轉兒，最後還要跟你埋一塊兒，將前頭的死鬼扔在一邊兒做孤墳野鬼才好。再有，頂要的一條，要生下兒子，將兒子教好了！你兒子好了，前頭兒子又膽小又笨拙，他心裡還能再有頭前孩子？丈夫面前，不要顯出強來。想那前頭的死鬼，初嫁時，意氣風發，年紀又小，懂個甚？總有些事兒好磨的，越發顯得爭強好勝不懂事兒不給丈夫做臉，陪著吃的那些個苦，掙下來的家業，就全是爲你出的苦力了。”

柳氏連連點頭，問道：“那孩子，只要膽小老實就好？”

“正好給我外孫做個跑頂缸的，顯得我外孫聰明有出息，又仁慈和善不好麼？”

柳氏笑了，笑到一半，忽地想起一事：“畢竟是頭前的長子，到了分家的時候，他還承嗣的，免不得要多拿些兒。”

這般憂慮小心，只換來一聲冷笑：“你立時就死了麼？哄好了丈夫，在他沒死之前就掏空了家，將財或移出來，或用來給我外孫跑門路。到時候，高風亮節，家裡一不取，我外孫高得做、駿馬得騎，人還要贊他一聲白手起家，是個人！兄長雖不，他依舊恭敬。將空殼子與那討債鬼，豈不是好？”

雖平日裡看得多了，也得了指點，但是看母親興致正好，柳氏又問妾與庶子之置。趙氏道：“對庶出的，要越發的好，庶出的比頭前的好收攏。若有出息的，反而可以教他們好好讀書做，是大好的臂膀，越發顯出頭前死鬼的不堪來。那些個妾，且先忍耐幾分。看看，沒用的，留，好強的，總有錯，引犯錯，男人厭了、收拾。”

母倆一問一答，其樂融融，趙氏之歡樂，僅次於當初生了自己的兒子。實在是憋得太狠了，苦心經營了這麼多年，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掌了全家。闔家上下誰個不敬，誰個不說的好？也就頭前的討債鬼嘀咕兩句，聽的人都一笑而過，當是繼子常有的心，卻沒有人說不好。然而這樣的步步爲營，這樣的就，竟無人可以炫耀，真是憋得狠了。錦夜行，真是憾得。終於逮到機會可以傾吐心聲了。

說得興，還教了兒一些小竅門兒，譬如何時該哭，何時該笑，以及：“無論何時，都要將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你道你蓬頭垢面的，男人會有心哄你？哭得再慘都不會有耐心！你梨花帶雨的試試？他膩著就不會走。”以及“一件事，設若他有些小錯，你要在他上火的時候勸，他生氣了纔好。等冷靜了下來，反倒要來謝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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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家母說得投機，賀姐妹也開始了一場至關重要的談話。賀麗芳自打解了足令，看起來比平日穩重多了，然而賀瑤芳卻知道，這位大姐的鬥志一點也沒有減。賀瑤芳有些擔心，怕這脾氣在節骨眼兒上壞事兒，特地跑去看。

也不想想，現在這四歲豆丁，誰會將的話當真呢？

果然，賀瑤芳纔跟姐說了足的事兒，一提個開頭兒，賀麗芳就說：“行了，你說的，我都知道了，我又不是那等沒長眼的了。”

你這還長眼了啊？賀瑤芳氣樂了。

賀大姐被妹妹鄙視的眼神刺激了一下，從繡墩上站了起來，纔要發作，又忍下了，沉聲道：“好了，你跟俊哥兩個不要再多管了，只管讀書就是了。”

對鴨講！

賀麗芳自言自語地道：“我就知道後孃不好，一定不能讓進門的。”

賀瑤芳樂了：“你怎麼就知道不好了呢？”

“這還用說？你知道幾個好的？”

賀瑤芳也不知道怎麼的，非要與擡這個槓：“萬一是好的呢？”

賀麗芳奇道：“你今天可真是奇怪，你到底是哪一邊兒的啊？爲個萬一，賭上所有？有病？”

賀瑤芳：……原本不是沒有想過“柳氏之惡並不曾顯，我便要如何，是以其未犯之行而罪人，是否有些不妥。”聽賀大姐這話，頓時連這最後一的疑都沒了，出了賀麗芳的門兒，便去尋何媽媽，去打聽一下，老安人近來是否見了人之後臉上笑意多了。

這事兒卻是本不用打聽，綠萼就將此事給辦了。綠萼人小，年人不注意，親見著這王婆喜笑開地袖了一串賞錢從老安人房裡出來，口裡還說：“就在後日，別忘了，帶上舉人老爺，去見上一面。”

賀瑤芳扭頭就往張老先生那裡去了——張老秀才書法極佳，且會變化字，再好不過的“同謀”。嗯，賀瑤芳決定把他變同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