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嘆天真誰肯憐天真

夏日愆，車馬顛簸，跋涉遐路，驅役無休，終至黃元山脈半腰。

但見：

群山疊翠，古道伏黃。巨樹岑天，時聞鳥雀鳴蟬喧；橙霞染地，常見僧道挑水行。黃土飛揚，碎石抖擻，忽而車轱轆一抖，驚破軒帷夢，

小猶瞢忪。

“醒了？”

衛玠已將書放下，抱臂倚靠車廂小憩，聽見旁靜後微擡眼皮。

竇綠瓊抻了抻腰，聲音慵慵，“夫君，現在幾時了？”

“未時一刻。”

衛玠知道醒來定會，沉聲吩咐外面的人將飯食遞進來，道：“沒有熱菜，你先將就著這些墊墊肚子。”

丹湖跟在車輿外，忽然出聲：

“公子，後面還跟著幾輛馬車，看那標志是禮部侍郎袁大人的車，咱們要不要讓道？”

衛玠沉片刻：“讓他們先行。”

沒過多久，袁荊的手下便來道謝，又說袁大人請衛主事下車一敘。

話說衛玠，自五年前進尚書省，擔任文職，輾轉升遷，如今也只是一個刑部主事。

而那袁荊袁大人，本是在地方任知府，頗有政績，于是兩年前京遷中書舍人，又被聖上委任領南海郡按察使，監管遠洋貿易活，上個月方回京述職，再升禮部侍郎。

其妻姓徐名韶，字子夜，乃河西大族出，十九歲時嫁予袁荊。

袁家祖籍泰州，雖然不及衛家威在京，如今卻也算朝中炙手可熱的新貴。

說話間，卻見前頭出現一小亭，衛玠吩咐車馬停下，轉頭對那手下說，“那便請袁大人到亭中。”

作為娘子，竇綠瓊自是跟著他下車，好奇地探頭探腦，見後方一男一攜手下馬，遂偏頭打量。

只見那男子著絳紫圓領袍衫，形修長，多桃花眼，面常含笑，若脂，初見時只覺儒雅翩翩，再幾眼，那眸底下細碎的便掩飾不住。

他扶著旁子走上臺階，那子約莫二十有五，與夫君同著紫，姿曼妙，態婀娜，眼波流轉間盡顯風，卻不失端莊典雅。發簪金翠花鈿，戴紫玉髓耳墜，做工致華貴，不俗品味可見一斑。

正是袁荊與袁夫人徐韶了。

真乃是：華貴遠勝昭君，嫵可比褒姒。饒是竇綠瓊自詡見過揚州黛峨眉無數，也要在心底嘆一番徐韶之貌。

竇綠瓊悄悄打量徐韶的同時，徐韶也在瞧。

緗上，青綠齊襦，肩垂橘紅四照花披帛，襯得人俏玲瓏。

著雖簡，可那脖上鏨花長命金鎖，頭上浮雕嵌寶華勝，皆名匠打造，極為難得。

徐韶淡淡收回視線。

“想來這位就是新過門的衛夫人了。”袁荊笑道，“久聞竇老爺有一獨，如珠似寶地捧在手心裏疼著，今日一見，果真傳言不假。”

竇綠瓊眨眨眼睛：“袁大人知道我爹爹嗎？”

“原先我在揚州時，有幸和竇老爺同桌吃飯，那時在席間我還見過你。”

袁荊比了個手勢，在他腰間上一點點，“大概只有這麽大。”

竇綠瓊赧，不服氣地試圖踮踮腳，“我現在長高了。”

這廂兩人相談甚歡，一來袁荊本就長袖善舞，能說會談，二來竇綠瓊因著他與爹爹舊的緣故，倍親近。

可剩餘二人，一個端坐不肯言，冷冷看著被逗笑的妻子。另一個始終淡淡聽著，只是目總落在孩發頂。

一老一小，這是在天倫樂趣？呵。

衛玠輕輕攏過妻子，目掃過袁荊，“袁大人找我有什麽事，該不會只為了同我娘子敘舊罷？”

袁荊說：“也沒什麽要事，不過是聽說衛大人要去禪寺上香，我與夫人恰好也要去淨華寺祈福，一路同行，也省得路上窮極無聊。”

黃元山一帶地京郊，廟宇衆多，其中頗負名氣的便屬禪寺、淨華寺，而兩者恰好隔一座小山丘遙遙對，中間相距兩裏許路，不過兩刻種的腳程。

—

再次啓程時，袁氏馬車。

方才袁荊同行的提議被衛玠幹脆拒絕了，理由是離廟已不遠，不適合同行。

他也不惱，同這對新婚夫妻告別後再上馬車，見徐韶還在持鏡整理儀容，坐了過去，將鏡子拿在手裏。

“早就說要來上香，你不要費心思打扮，滿頭珠翠的，可是晃得腦袋疼？”

徐韶不理，淡淡覷他一眼，取下一珠簪甩他懷裏，終于開了玉口，“什麽劣等東西，方才馬車顛了下，摔在地上，上頭的玉就碎了。”

“好好好，我的不是。”

袁荊一把握住珠簪，放置一邊，又取了紙筆，“我這就寫信，讓人去揚州買新的玉簪給你。”

“方才我看你總瞧那竇小姐頭上的華勝，怎麽？我什麽時候金銀首飾短了你的。”

“為你開心，我是費勁心思尋天下奇珍珠寶，裳首飾給你的，你卻不謝我，反倒來惱我。”

話雖這麽說，袁荊臉上卻無半點怒，只是笑著，襯得一雙桃花眼愈發迷人。

徐韶輕哼：“你方才同他們敘舊做什麽？”

袁荊收斂了笑意，“說說話罷了。”

徐韶嗤笑一聲，“我不知道你？只怕心裏又在打什麽算盤。我早說不願來上香，就是不想陪你使那謀詭計。”

“知我者莫若子夜也。”

袁荊倒了一杯茶，穩穩端給。

“放心吧，傷不了誰。”

—

太落山前，終于抵達禪寺。

寺廟規模巨大，從正南門而，可見中心九重木塔，有鐘樓，經樓左右對峙，以回廊環繞，圍數十院落，隨山高低起伏坐落。

金霞灑在殿前，更添一分莊嚴穆肅。

“阿彌陀佛，二位施主裏邊請。”

引路小僧雙手合十，將他們帶至佛堂，輕地點了一炷香。

裊裊煙霧下，竇綠瓊淨手之後，誠惶誠恐地跟著衛玠拜了拜。

縱使來之前千般不喜佛寺，卻也始終心懷恭敬之意，生怕唐突了佛祖。

敬香之後，那小僧又帶他們參觀殿宇。

衛玠：“師父如何稱呼？”

小僧：“貧僧法號法糧，施主喚我法糧即可。”

竇綠瓊見二人攀談起來，不上，遂眼神打轉，四參觀。

一路多灑掃僧人，又見石板牆壁上，常有題字。有些字竇綠瓊認不得，便揀那些簡單的念。

正是：

先事徘徊，後事懊恨，曰縈思。

游心千裏，岐慮百端，曰浮思。

事無可疑，當斷不斷，曰思。

無可奈何，當罷不罷，曰徒思*。

字是認得了，竇綠瓊卻不解其中意思，于是眼睛落在一小僧上，走過去問：“小師父，你能不能告訴我，那牆上說的話是什麽意思啊？”

那小僧聞聲擡起臉，卻是把竇綠瓊嚇了一跳。

只見他角青紫，眼睛腫大像核桃，面容頹靡沮喪，只是方才只顧低頭掃地，人看不分明。

“小師父，你怎麽了？”竇綠瓊目關切，聲音焦焦的。

那小僧同一般高，轉過去，擡袖默了默眼淚，緘默不語。

竇綠瓊不肯放棄，又繞到他面前，“小師父，你告訴我吧，是不是被人欺負了？說不定我還能幫幫你。”

又問了他許久，那小僧才開口道：

“沒人欺負我。只是我在佛寺剃度為僧，每日飯食住所皆有保障，卻是苦了我那在凡塵的哥哥，為給老母治病欠了人的錢，還不上，時常遭打。”

“前些日子我見他，與了他兩個饅頭，一碗粥飯，被追債的看見了，連我也打了一拳。”

說罷又哭了，噎噎從袖中拿起幾沓黃麻紙，折疊好後，求。

“施主，我在這裏輕易出不去，你若誠心要幫我，就請把這封信放到寺廟正門外一裏遠的真歷亭下，用一抔黃土著，我哥哥見了，便會將信予我老母，以解思兒之苦了。”

竇綠瓊想了想，連聲應下，怕人看見，便將那黃紙袖在服裏。

那小僧又說：“施主，還請你千萬不要將此事告訴旁人，否則小僧恐要被逐出寺門。”

竇綠瓊承諾，擲地有聲：“你放心吧。”

竇綠瓊雖不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卻也惟善是圖，安老懷。

思想間，突然聽見不遠傳來衛玠的聲音，那小僧忙彎著腰扭頭離開了。

—

竇綠瓊找過去時，就見衛玠背著手，凝眉怒。

“不過才一會兒，你跑哪裏去了？”

竇綠瓊委屈，明明是你先撇下我，不理我，連我走遠了也不知道。

好在法糧及時出來解圍：“施主，天已晚，貧僧已經為二位準備好了廂房。”禪寺的男客和客是分開居住的，即使夫妻也不例外。

“煩請帶路。”衛玠說完，回頭看竇綠瓊，叮囑道：“跟著師父走，別丟了。”

話畢，另一位僧人上前，對竇綠瓊說道：“施主請跟我來。”

竇綠瓊還想著答應那哭泣小僧的事，不去理那無端兇的衛玠，于是也快步跟去院落。

一路上溪水潺潺，山草臻佳。

寮房，一衆婢已經等候在此。

辭別師父，竇綠瓊關上房門，見抱香，攏雪拿著撣子在收拾各個角落，在凳子上坐了會，見們沒注意自己，便借口說要出去解手。

方才師父已為指了路，于是竇綠瓊很快找到了位置，循著小門趁人不注意時溜出去，往來時的亭子跑。

方向不錯，很快看見牌匾上“真歷亭”三個大字。

竇綠瓊了額角的汗，按著小僧的要求找了個蔽的位置，從地上挖了幾捧土，灑在黃麻紙上，將其得紮紮實實。

大功告，好事一樁。

竇綠瓊拍拍髒手，正要打道回府，突然間想到了什麽，又從發間取下一金簪，藏進土裏。

希這簪子能讓他哥哥賣些錢，把債還上，這樣便不用打了。

再次風風火火地跑了回去。

......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狂風刮過，卷起黃麻紙邊角，出裏半張刻畫詳細的寺廟地形圖。

不過，風很快平息下去，端倪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