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而是許衡，因驚詫落后了兩步，這會正匆匆追上。

卻聞姜灝又道，“你有赤子之心自然不錯，但你是廷尉，掌一國律法，定人生死，說話舉更需謹慎。赤心化作靜心方算是好的。”

“下教。”許衡拱手而謝，片刻道，“亦明白了”

姜灝這會頓下腳步，“子正明白什麼？”

“明白了——”許衡聲道，“陛下還需仰仗司空，司空也無法一下撕破臉，他們各退了一步。只是螻蟻做了博弈的棄子，太醫令如是，何昭亦如是。”

姜灝繼續往前走。

然許衡到底憤憤不平，“太尉位列三公，一百斤黃金不過他四五年的俸祿，都不傷他族中本。我都給他搭好梯|子，何至于如此明哲保！”

“讓你靜心，乃是為多思。”姜灝側首看他，“前頭是君臣之爭，此間是宅院之爭。”

何氏主母新城翁主去的早，留下這麼個嫡子。有此子在，庶出的何五郎要如何上位掌家？

“虎毒不食子！”許衡又怒又嘆，“可惜，可惜哪！”

“不可惜。”就要分道各自府衙，姜灝笑道，“子正才，司空也才。”

*

“三山九川，四海六合，佚聞異說多不勝數。實乃凡事皆有定數，破定數為變數，一變則百變，且從來都有代價。”

“朕無懼代價，只盼占一分先機，求一個如果。”

瑤寺，九華日月鼎爐中，旃檀香裊裊升起，懷恩法師捻珠相告，青年帝王執著相求。

……

日影偏轉，已近午時，司空府政事堂后邊的書房里，一樣的旃檀香緩緩彌漫，將整間屋子充盈地皆是木香清冽。門戶四下關合，唯釜鍋中茶水開，汩汩翻騰，卻未有人來飲；長案上硯臺又干，持筆人也始終沒有蘸墨落冊。

藺稷跽坐在席上，終于手中一，筆跌在案，發出一點聲響，拉他從前世的記憶里回神。

是占那麼一點先機，卻也是尷尬至極。

小姑娘政治見地一片空白，這會又顯然與天子手足深，要是知道他一回來便開殺戒砍了一波胞弟的人……

但若不殺，便是投鼠忌，今日退一步，明日退兩步，后日便要退至懸崖邊。

藺稷從案上來折扇，將愁緒搖散，目落在左手邊書架多空出的位置上，想起長澤堂這個時辰應當布置的差不多了，不由劍眉輕挑，人又開懷起來。

“司空——”外頭響起敲門聲，是長史淳于詡求見。

淳于詡不是齊人，乃大宛人，一雙琥珀瞳仁便是最好的證明。為此，即便他有一手相馬的功夫，一手牧馬的技藝，然在世中輾轉，伯樂難遇伯樂，隨父幾經投奔各無終。直到十歲那年，父親病重，他于涼州街頭賣葬父，遇見同齡年藺稷，得他收容禮遇，后為報知遇之恩，培育天馬無數。如今更是伴隨左右，步步高升。

他從來端方自持，極重儀容。然這會進來，廣袖袍生皺，面容塌垮，眼神都黯淡了許多，左右屋中無人，遂直徑坐下深嘆了口氣。

藺稷原以手支頤闔目養神，半睜眸間見他如此狼狽樣，忍不住笑了笑。只重新闔眼，指指釜鍋。淳于詡識趣地坐直子，舀湯泡茶。

泡茶稍費時辰，一盞也不過四分滿，泡完基本便可口。淳于詡推過去一盞，自己捧起一盞仰頭便灌。

“糟蹋我的茶。”藺稷睜開眼，輕嗅茶湯。

“下乃是為七姑娘來此一問，司空這會得閑了嗎？能見否？”淳于詡昨個去廷尉府將人帶回，至今早又被人纏著在政事堂門口侯了一晌午，實在難以招架，這會只得著頭皮來問。

“小七這麼著急？”藺稷不急不徐地飲了口茶。

“也就是您在府中，不然七姑娘左右是要把屋頂掀了。”淳于詡重新舀來一盞，疼惜地捋平袖角褶皺，“下問清了，是那年遷來時，路上一面驚鴻，如此生的。只是這些年在這城中，您與何氏不睦，七姑娘又小，便也不曾過心思。只在每年清明何昭去往城郊給新城翁主上墳時，七姑娘方以踏青為名出城與之偶遇。不過，兩人從未說過話。七姑娘曾鼓起勇氣與其打了個照面，但何昭看也不曾看，肩過去。”

“難為你捋得這般清楚分明。”

淳于詡聞言，著耳朵冷哼了一聲，尤覺聒噪聲依舊在耳畔流連。

“三哥——”

“讓開，我要見我三哥，我等不了了！”

“姑娘，此仍屬政事堂地界……”

“我不管，三哥！”

“三哥！”

……

“去讓進來。”

藺稷將接下來的事宜重新盤理，待胞妹頂著一雙紅腫的眼神進來時，正好理完，確定是很好的法子。

“你那點子心思三哥聽明白了，何昭如今定下的罪你也清楚了？”

藺禾搭搭點頭，“淳于詡都與我說了。”

藺稷向招手。

藺禾從席上起，來到兄長邊坐下。

藺稷給拭去眼淚，拉來一條手臂左右看過。

“三哥作甚？”

“我瞧著你不像是胳膊肘往外拐的人，可是直接往外長了？”藺稷丟開，“淳于詡同你說了何昭之罪，那同你說了他緣何獲罪嗎？”

“說……了，他、他要刺殺三哥。”藺禾這話說出口，遂又正道，“但你們是政敵，并不是仇敵，正好由我化解了，不是一舉兩得嗎？您也可以收他到座下，反顯您襟！”

藺稷看著胞妹，笑了笑，“但是他的罪行過了明路，贖刑需要他們何氏自家人出面才行，如今縱是三哥有心放過，也無能為力。”

面上幽怨再起，眼看眼淚就要落下來。

“不過，三哥可以給你指條明路，或許有一人能救他。”

“誰？我去找，去求，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藺稷頓了頓，又道，“我聞淳于詡所言，何昭對你未必有，你確定要如此？”

“他未是他的事，我自喜歡我的，本就不相干。”

藺稷頷首，“那麼接下來，三哥同你說的每句話都記牢，見了那人一個字都不能錯。但錯一言救不得何九郎，便莫再來尋阿兄。”

藺禾湊上前，認真記下兄長的話，眉宇時蹙時展，最后問道，“三哥讓我找的人，到底是誰？”

“當朝長公主，你三嫂。”

第14章 需思量 他搭橋建梯，把路鋪到了面前……

“……所以，求三嫂救救何九郎。”

藺禾將一通話梨花帶雨地講完，最后伏跪地相求。

這會是午后時辰，隋棠歇晌醒來不久，正接來一盞梨羹要飲，如此生生擱置了手中湯匙。

今日，承了太多的事，覺得有些難以消化。

先是莫名睡了個懶覺，起時頭腦昏脹，心躁郁。

接著蘭心和梅節被請了回來。

按照崔芳的解釋，是藺稷見如今患眼疾，恐崔芳一人掌事難以周全有所疏，故而去向太后請旨，將原先隨侍的人撥了過來。這自然是樁好事，隋棠求之不得。

于此同時發生的還有一樁事，便是藺稷派人來布置屏風右側的書架。

隋棠記得寢的大致格局，床榻右側是一架頂高的六合如意嵌紗屏風，將寢屋巧妙地隔兩間。屏風后置有書架桌案，彼時架上無書，案上無筆，空一片，顯然藺稷沒打算要在這長住，便是來了也不過應卯擺了。

如今這般又是何意思？

蘭心與分析道，“許是司空大人見殿下而傾心，所以向殿下彌補、示好。”

【概因是……殿下在臣心中尤勝三軍。】

隋棠想起昨日藺稷早膳后說對話，忽就一陣戰栗。

“婢子的意思是，司空大人故意為之，想究殿下真正的心思。”侍將話吐盡。

唔！就是藺稷也用了“人計”。

隋棠這樣想，下意識捂上牙口。難道因拒他要丹朱自戕的心思，他未曾真正相信？

那阿弟——

整個午歇在榻上翻來覆去，不曾眠，心緒愈發不寧索起來口氣，卻不想又迎來了這麼一尊大佛，面對這麼一樁子事。

隋棠連著碗盞也擱下了，索到半開的窗牖，將它推得更闊，容得蕭瑟秋風灌進來，將自己吹得清醒些。

寢的右側便是東邊，如今如藺稷占了那，不知他習，且那里存放了他的書卷墨寶，為避嫌還是不沾的好。是故隋棠挪到了西側間，晌午曦，午后反倒是日滾金。

雖看不見，但能溫度。一點溫暖日頭，將風襯得愈發凜冽。

【王簡等數位太醫聯合何昭要下毒行刺司空，昨日事敗被抓，陛下將此案全權由司空理。昨晚廷尉定案，王簡一干等人已判斬立決，當晚就決了。唯有何昭為從犯，乃流放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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