燦爛的早晨,雪華在家里忙碌著。
把早餐的盤碗收拾進廚房,換下衛生間的馬桶棉坐墊,用手凈,晾到臺。返回客廳,把靠墊套上洗凈的米絨套;
將換下的臟墊套扔進洗機的一瞬間,看到套子下部有塊淡淡的油漬,這用洗機是洗不掉的。在油漬上滴兩滴洗潔,兩手的大拇指、食指各撮起一邊,將油漬部位置于指甲中細細,再在水龍頭下沖洗,果然油漬褪掉,一如給小時候的兒洗外上的污漬一般;
把臟了的墊套扔進洗機,按下洗鈕倒下洗滌劑時,一眼看到洗機和墻壁隙里結了一條蛛,于是拿了掃把將蛛清理掉,又把掃把沖洗了下,然后提到臺去晾干;
一路走過去時,掃把在剛剛凈的木地板滴下兩滴水漬。回進屋,順手扯出一張紙巾,俯下去干水漬。視線一矮,就看到沙發下方居然不知何時掉了幾朵枯萎的茉莉花。想必是沙發挨著的客廳臺上的茉莉開敗了后,沒有及時剪掉殘蕾,掉了下來。每年夏天都會買一盆茉莉花放在客廳臺,一盆三十塊錢的茉莉,可以使整個夏夜馥郁怡人。想用掃把將殘花劃拉出來,又想到掃把已經晾出去了,于是趴下,長胳膊使勁去夠殘花,卻夠不著,反倒把肩膀抻到了。起,痛得哎呀呀地。
雪華忙得歡,林志民坐在沙發上刷著手機上的健視頻,頭都不抬。這些年,無論是兒在,還是只有他倆,都在家這一方小天地里忙忙叨叨,像只母在里進進出出,叼來食,叼走殘渣,蠅營狗茍而不亦樂乎,他已經習慣了。
雪華道:“志民,起來,幫我把沙發挪開。”
林志民沒屁。
雪華又喚,林志民機械地起,也不幫搬沙發。雪華無法,自己吭哧吭哧把沙發挪開一條,進去把那茉莉殘蕾撿起來。殘蕾已在木地板上洇出幾小塊污漬,雪華又去拿了塊小海綿,細細地蹭掉污漬,再把地板干凈,將沙發歸位。林志民眼角余見沙發已歸位,一屁坐下,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雪華已累得滿頭汗,在屋里踱著步,四巡視著,見目所及之,無不整齊潔凈,不由滿意地點點頭,終于坐下了。知道自己當主婦二十來年,已經和社會節了,故一走出家門就微有自卑,顯得慢半拍,越來越不出門。但在家里,是敏捷靈的。家就是的領土,在這王國里,有竹,運籌帷幄,決定何時洗窗簾,何時刷馬桶,何時把厚冬被換春秋薄被。整個家都要聽領導,今晚是吃黃花魚,還是先把吃剩的紅燒腔骨再灑把豆角熬一熬吃掉,把黃花魚留到明天中午吃,這最高指揮權歸。
雪華打算今天上午先放過自己,家務就像蟑螂一樣,發現了一只,還會發現第二只。但旋即立刻想起碗還沒洗,下午打算醬點牛,待會兒要把腱子拿出來化凍;老公吃地三鮮,但是尖椒沒有了,要去超市買,回來的時候要順便把快遞取了……正打算站起來去再度奔忙,卻遲遲懶得彈。一扭頭,看到老公,心中突然一陣傷。屋里這樣靜,固然從前也是這樣靜,但此刻的靜仿佛別有意味,兒明年就真的嫁出去了,從此這個家就剩老兩口相依為命了。
端詳著林志民的臉,這張臉在五十五歲的男人中真不賴,雖眼袋、魚尾紋、法令紋都有,但臉部線條仍在,大大的雙眼,高的鼻子。兒正是傳了他的長相,才長了個小。因健的緣故,他的脖頸及雙肩較一般老年人要拔。他上下穿的都是運,堅實的把上的灰T恤撐得滿滿的,著力量,發型利落又時髦。假使有人在健房遇見了他,說不定會認為這個跟流的酷大爺是哪個有錢的大老板。
他們倆,在煉油廠認識,相,結婚生,下崗,創業,從青到白發,五十三,他五十五,離老得走不道的時候還有二三十年呢。老伴兒老伴兒,老來伴兒,這余生長長的日子,就和他過了。這就是人的一輩子啊,充實的一輩子。家,就是人永遠的避風港,自己嫁對了人,林志民給了幸福的生活。
雪華心中涌著親切和慕,又因對丈夫突然涌現的強烈而帶了點怯,剛想說點話打岔下,眼睛看見書房,渙散的思維立刻又跑到另一件事上了。剛剛結婚的侄子兩口子要來城里找工作,打算借住一段時間。這不是什麼要的事,但怎麼也得和丈夫說一聲。
“志民,宇翔兩口子最近打算來城里找工作,我想讓他們在咱家住一陣子。你也知道他們本來就沒什麼錢,能省一點是一點。”
林志民手機上的健視頻仍在次打次一二三四,一個材健、滿頭短白發的教練正在演示著啞鈴作,他沒說話。
“兩人學歷不好,兩眼一抹黑,也不知道找什麼工作。不然你看看,幫著四問問?”
林志民沒說話,雪華以為他沒在意,捅捅他。林志民頓了頓,轉過頭來,兩下眼神一對視,雪華嚇一跳。林志民的眼神又冷又熱,冷的是冷酷,熱的是憤怒,從來沒有見過丈夫這樣的神。
林志民道:“張雪華,我們離婚吧。”
雪華困地看著他,這個早晨太過平常,方才那番話也正常得不能再正常,故離婚兩個字沒有進的腦海里。它們在外盤旋著,嗡嗡響著,死活進不去,聽不懂這兩個字到底是什麼意思。
雪華道:“你說什麼?”
林志民提高聲音:“我說我要和你離婚。”
雪華訥訥道:“為什麼?”
林志民噌地站起,雪華見他雙手都攥拳了,可見他為這句話暴怒到何等程度。而到底又犯下什麼罪行,讓他憤怒到這種地步?他往前欺了一步,簡直想揍雪華,卻又克制住自己:“你票賬戶里,為什麼一分錢也沒有了?”
雪華心里一,家里的錢,從前是在管,因為林志民念回家當主婦,怕心里不踏實,店里掙了錢,大都給來打理。后來林志民嫌總是把錢拿去補娘家,把財政大權重新要了回去。但票賬戶里的三十萬還在,平時炒著,炒這一點是跟別的家庭主婦學的。有可炒,便不算百分之百與社會節。
林志民從來不管這個錢,為什麼突然提起這個事呢?這恰恰是最心虛的地方,本想拖著拖著,最后以全虧了為由不了了之的。早年間炒偶爾也能掙點零花錢,這些年市不行,票一點點水,說跌沒了,是很完的借口。
雪華吞吞吐吐:“我哥說……我媽………”
哥哥總會向手要錢,便五千一萬地從賬戶里提出來給他,對丈夫說的是虧損了。炒虧麼也很正常,林志民便不很細究。農村早婚,去年二十歲的侄子要結婚,哥哥打來電話,哭訴方要彩禮、要車要三金、要裝修出一間婚房,要幫著想想辦法。雪華還在猶豫,母親在電話旁邊一聲嚎,這年頭農村男孩要結婚確實困難,雪華心里一急,熱上頭,把票賬戶里剩下的二十萬取出來全借給他了。說是借,照例有去無回。
其實不說,林志民也知道,罪魁禍首就是那一貧如洗又永不滿足的農村娘家。這半輩子,他和雪華過,越過越心涼。就像個家的賊一樣,一點一點把他家里的東西往外搬。娘家房太破,起不了新樓,雪華哥哥就娶不上媳婦;蓋了樓娶了媳婦,哥哥打工摔斷,又一大筆錢。這個愚蠢的家庭,居然連每年幾十塊錢的新農合都沒;兒出生了,又一個兒出生了,又一個兒出生了,第四胎終于追了個兒子,張家那三層樓、兩畝地、豬圈里的五頭黑豬總算有兒子來繼承了。三一子養起來艱難無比,雪華跟著著急上火,給錢不說,還幫著出主意,孩子們得努力考到縣城去,初中必須補課,怎麼也得上高中……張宇翔高中沒考上,上了個職業中專學廚師,雪華又幫著掏學費。
這三十年來,托了這管源源不斷輸的福,張家人丁興旺,三層樓住得滿滿的,反倒是自己的家,生意一敗涂地,只剩兩套不值錢的房,只有一個兒,人丁稀,凄清落魄。雪華這個當媽的,可有為獨生的未來心過嗎?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不負責的母親和妻子?
林志民破口大罵,三十年的積怨一腦傾瀉出來。雪華渾僵,心跳得砰砰響,泵出一陣又一陣的汗。過往資助娘家,他也沒這麼大意見啊。如果有意見早提,也不會對娘家付出這麼多不是?
雪華大著膽子,結結了一句:“你以前,不,不也沒有說什麼嗎?”
林志民一時啞火。
雪華的心虛有一些化作委屈,令直了腰。何其不公平?如果丈夫這三十年化整為零,定期、小額地向討要公道,早就及時對娘家止損了。他不言不語,有時甚至表現得很大方,讓不知不覺間欠下這還不起的天量公道債,難道他沒有責任嗎?
林志民回憶著,為什麼他很對妻子向娘家的輸表示出不滿呢?對了,因為他是定居城市的妹夫,有能耐的生意人。農村的岳家向來仰視他,他也便樂得扮演富裕且大方的婿。最重要的是,他從小便被教育,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就該大手一揮,不計較那麼多,解救窮親戚于水火中。何況這親戚是妻子的母親、兄弟、侄子侄,濃于水啊。
可是漸漸的,他疲憊了。生意不景氣,他也一天天老了。雪華越在娘家做一個負責任的兒、妹妹、姑姑,便越虧欠自己的家。能力越大,責任越大。沒能力還要負責任,就是為了落一個名,把別人上的巨石接過來給自己人背,太虛榮、太可惡了。林志民不去想每次大包小包和雪華回娘家時,每次在酒桌上推杯換盞時,那些恭維的話令他飄飄然的程度比雪華尤甚,不去想這虛榮的罪名自己原也是要擔一些的。
臨去北京見準親家時,林志民盤點家當,目前家里一共有五十萬存款,他管著。夫妻留二十萬養老不過分吧?那只能拿三十萬給兒結婚了。這點存款像一床太小的被子,蓋住頭,就出了腚。折騰一輩子,就只剩這點錢。對方可是家境殷實的北京人啊,不多給兒點陪嫁資本,人家怎麼能看得起呢?林志民心底如火燒,想到雪華的票,支支吾吾,說票虧,不想賣,還是放著慢慢等著市回暖吧。他心知有異,從手機備忘錄里找到賬號登錄碼,進了的賬戶。謝天謝地,雪華總怕自己忘了各類賬戶的登錄碼,有記下來的習慣。進了賬戶之后他發現那里已一分不剩,知雪華又化整為零地給了娘家,當下大怒,但出行在即,也不想當場撕破臉。北京之行,他全程表示得興致不高,一是憤怒,二是疚,覺得愧對兒。本來想回家后和妻子算賬的,沒想到居然不知悔改,還變本加厲。
當年雪華給娘家錢蓋房,打的是照顧老娘的名義。贍養老人天經地義,林志民慨然答應。蓋完房,又哭訴哥哥娶妻困難。手足深,原也該扶持,好,結婚時的彩禮他們幫著出了。幾個侄侄子出生,讀書,學費,年節、老人過壽、生病住院……要錢的理由層出不窮,大大小小的費用他們給了。可還要供養侄子張宇翔,這就過分了吧?他難道要管張家三代人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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