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私,太自私了!”林越媽媽張雪華和林越的大姑林瑞玲在廚房張羅著國慶兩家的家宴,林瑞玲牙里蹦出這一句,表莊重,聲音因太過鏗鏘的觀點反而顯得平靜,只是用點頭來加重驚嘆。
林越此時正好進廚房倒水喝,聽到這一聲控訴,心頭升起一陣煩躁,知道大姑和媽媽必定又是在東家長西家短,這會兒不知道在說誰呢。但無論說誰,戰火最后肯定燒到這邊,為著28歲單還北漂。
這些年北漂的人了,疫前就這樣了,人們被北京的生活門檻嚇跑了,紛紛躲著北京。北京無于衷,橫豎相看兩厭。留在北京又買不起房落不了戶的,就為天津人。林越,不回西北十八線小城老家,北京買不起房,沒有戶口,又不去天津買房落戶,又不談,在一家日薄西山的京菜品牌“王家菜”餐飲集團策劃部有一搭沒一搭地上著班,每月萬把塊的工資只夠養活自己,漸漸散發可疑氣息。有錢的人才配單,沒錢又單的人,人們總覺得有義務給指出正確的人生方向。
“不家的都自私。”大姑又說了一句。
林越不想卷論戰,怎奈這句評價實在奇葩。端著水,喝了一口,似笑非笑:“不家怎麼就自私了?”
“現在的人就是想自己舒服,一點都不想付出。”大姑說。
林越冷笑:“想舒服還錯了?那罪才對唄?”
雪華道:“了家,就不可能舒服。養兒育,柴米油鹽,樣樣需要心,不可能舒服。”切著洋蔥和尖椒片,被辣得直眨眼睛,一串眼淚流了下來。歪著頭,用肩頭蹭掉滴到腮邊的淚水,為“不可能舒服”做下形像注腳。
林越瞪著這兩個人,昨天晚上還在酒吧和人侃侃而談主義、結構不平等,此時波伏娃和上野千鶴子在腦中爭先恐后地大喊著讓我來,讓我來懟們,但想了想,那些妙的話語恐怕這兩個長輩既聽不懂也不想懂,完全是屠龍之,同鴨講,只能用大白話來回懟了。
“所以不家,就可以一直舒服了。”林越懶洋洋道,端著水走出廚房。
“不家那還像個人嗎?東遛遛西逛逛,像乞丐。”大姑道。
林越生下來的時候已經很老了,沒能力帶,大姑便充當了的角,在嬰兒期及小時候幫襯著林越父母把帶大,故兩人非常親近,大姑說話便很隨意。
大姑的一兒一還沒來,林越爸爸林志民建材店關閉之后,有一搭沒一搭地做著買賣,這兩年斗志全消,只等歲退休,百無聊賴,遂迷上了健,每天閑著沒事就往健房跑,此時他健還沒回,屋里只有大姑夫妻和林越母四人。姑父陳良慶刷著抖音短視頻,偶爾抬頭看著正在廚房邊嘮叨邊洗油菜的妻子,出不屑的譏笑。
“你消停點,說兩句吧。天天催婚,跟你有屁關系啊?”他呵斥著,煙酒嗓拉拉,砂紙般糙。
林瑞玲不服氣:“怎麼沒關系?這是親弟弟的獨生,你是姑父,也不心?”
“人家北京上學上班的人,眼高著呢,得到你這個老太婆安排?”
林瑞玲不說話,屋里短暫的安靜,只有短視頻機械的哈哈笑的配音聲。兩個人繼續準備家宴。需要提前燒制的比如香辣豬蹄、紅燒羊蝎子已經在鍋里咕嘟咕嘟地燉煮著,其他綠葉菜洗凈切畢放在塑料濾網里,灶臺擺滿了碟子盤子。林瑞玲一兒一都有了一個孩子,今天共計11個人要吃飯,工程量浩大。所有的年輕人都提議上飯店吃,但長輩們都不讓,說沒氛圍,而且飯店的菜又貴又難吃,不定加了多添加劑呢。
雪華準備做地三鮮。這道菜是丈夫林志民的最,特別費事,要先把茄子和土豆油炸了,再下鍋與青椒片共炒。茄子土豆還不能一起炸,因為需要的時長不一樣。不過雪華從來不怕麻煩,把屋子收拾得窗明幾凈,做出滿桌菜,然后邀請一大堆親友來一盤盤吃掉這些菜,聽他們邊吃邊贊能干,是最大的幸福。此刻正在炸土豆,熱油滋滋響著。林瑞玲仍在絮叨著,說兒媳婦在家就吃速凍餃子,還點外賣。
“現在的年輕媳婦,給你提鞋都不配。”
雪華和所有的預制食品都不共戴天,此時便與同仇敵愾:“現在年輕人不做飯,說什麼沒時間,其實就是沒有安排好。一回家,馬上把米飯蒸上,這邊爐灶坐上火,一口鍋蒸幾塊帶魚,記得頭天晚上提前把魚從冰箱里拿出來化凍腌上就行;另一口鍋炒個土豆。等你這頭都做完,那頭魚都蒸好了,再拿蔥花嗆油打個蛋花湯,有有菜有湯,能多費事?盡吃速凍餃子,那能有營養嗎?”
兩人越說越來勁,林瑞玲覺得一味掃自己家兒媳有點沒面子,巧妙地過渡話頭。
“是啊,家過日子怎麼可能省事?現在人都自私,就不想付出,所以結個婚這麼難。像我們那年代,人介紹,見過幾次面,覺得人踏實,也就定下來了。就這樣不也過了一輩子,生兒育,兒孫滿堂……”
林瑞玲的話多又綿長,如紡紗一般源源不斷地、溫地從里紡出來。這是這個人的特點,好脾氣,熱心,但碎嘮叨。可以一個人滔滔不絕地說下去,說很久很久。說話時語速并不快,察言觀,說著說著會停頓片刻,特地留出話頭來讓別人接話。如果沒有人接,就撿起那話頭的末端,用“雖然、但是、所以、不過、你也得理解、你別說”之類的詞把話續下去。一段段話就這樣如看不出接頭的紗一樣,地紡出來,流淌到地上。
林越知道大姑這番話其實都是替媽媽說的,媽媽的沒有大姑的快,并且好歹比大姑小十七歲,不好意思說出這樣一番“腐”氣撲鼻的話來。但意思是一樣的,那就是認為林越一直單,是太過自我,安于,本不想為了走進婚姻而克服人好吃懶做好逸惡勞的劣。媽媽打小兒就教做飯做家務,經常說的一句話是“不學做家務以后去了婆家怎麼辦”,話里話外要為為一個好妻子而努力,以得到那個形丈夫的喜。
林越覺得自懂事以來,媽媽就一直替那個形的男人在打量,如同媽媽一直在用隨時接客人檢驗的標準在打量這個家。媽媽地是戴著橡皮手套、蹲在地上、用替換下來的舊純棉巾一寸寸的,不用任何墩地機或者拖把,嫌墩得不干凈;看見木地板上有頭發,要立刻走過去用紙巾撮起;鏡子上有微不可見的水印,馬上呵口氣拭凈;書柜的書本本立正,柜的服件件平整,連褶皺都要盡力平。就連最容易藏污納垢的廚房,醬油瓶和醋瓶上也锃亮。有輕微潔癖的不允許目所及之有一一點的污痕和凌,像個手藝人一樣,把家當藝品,顛來倒去地雕琢,拉開距離仔細端詳著,間或拿起手中的刻刀在哪里添上一刀。
“我說別太挑了,別仗著自己長得漂亮,人花期就是比男人短——”
聽著這番話,看著廚房那一片狼藉,想著宴后所有的眷都要幫著收拾,包括自己,林越那煩躁之氣突然沖到頭,噴涌而出,打開手機攝像頭,朝著廚房的方向,對著兩人厲聲喝道:“你們催婚催得這麼來勁,好,如果以后我因為你們催婚而匆忙找了個男人,被騙財騙,被家暴,難產死在醫院,你們要負全責。”
雪華和林瑞玲驚呆了,連姑父也抬頭看了過來。
“說話呀!”林越挑釁地。
林瑞玲老臉漲得通紅,強笑著。
雪華喝道:“林越!”聲音帶著哀求。
林越死死盯著們。
林瑞玲張口結舌,半晌忽然笑著對雪華說:“我看生快沒了,待會炒地三鮮怕不夠用,我買一瓶去。”
林瑞玲走出家門,林越仍對著離開的背影,大聲說道:“我這輩子都不結婚,你們以后催婚。”這番話其實是說給媽媽聽,給門外那喧囂的世界聽,更給自己聽。
陳良慶看著妻子訕訕離去的背影,嗤笑了一聲,繼續玩著抖音。所有人都不把林瑞玲當回事,都知道永遠不會發火,即使吃了天大的難堪,也會自己打圓場糊弄過去,甚至怕給自己難堪的人心里過不去,還要反過來安對方,主和對方搭話,把梯子架過去,率先進行關系修復。這麼窩囊的林瑞玲是他的老婆,他因此一起覺得窩囊,可又知道和過日子很實惠。要不是這麼有付出神,永遠心別人,又罵不還口,他這一輩子怎麼會這麼稱心如意?
雪華也松了口氣,要不一般的姑嫂都勾心斗角,卻和大姑姐最要好的朋友呢。大姑姐啊,就像替換下來的舊棉巾,先拿來手,洗不出來了再拿來當抹布,再洗不出來,就拿來地。大姑姐,抹布一樣的好人,替一切兜底。
林越有個特點,喜歡挑戰權威,但在暴怒之后又往往到心虛氣短。大喊后癱倒在沙發上,后悔自己太沖,擔心大姑一家走后媽媽不可能就這樣放過自己,也許大姑夫也會有看法,背后不定會怎麼批判呢。為了平息這種心虛,努力地煽心中未息的怒火壯膽……哦,對了,們全宿舍六姐妹在大一的時候就看過波伏娃的《第二》,大二看過李銀河《主義》,大三看過上野千鶴子的《厭》和《父權與資本主義》,大四再加一本上野的《一個人的老后》。警鐘長鳴啊,人生的本質就是孤獨,要做好單的準備。一個被獨立解放理論武裝起來的人,如披了盔甲,可戰勝一切!
想到這里,林越又得了力量,從沙發上坐直子,起,面對著不知在何的敵人,顧盼自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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