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文很想告訴自己這不是傾訴的好時機。明天傍晚他就要坐飛機離開，的傾訴要麼石沉大海，要麼讓他徒增煩惱，可是如果不說，那些深藏著的過往像是缺水干涸的土地，在這片土地上開出的花朵，全是虛幻的泡影。

周邊人來車往，還想繼續，許弘卻阻止了。坐上回家的地鐵，兩個人沉默一路，佳文猜不準他在想些什麼，試探著湊過去，他卻牽起的手輕輕挲。

其實不止佳文，他心里也在百轉千回。很多事講究追溯和反思，捋順了因果才能通暢。結婚幾個月，他自以為他們倆步調一致，很多決定都是商量完便去做，然而剛才竟然問他會不會離開，他才驚覺自己從未給過確切的答案。

其實類似的問題問過很多次，比如為什麼選擇和結婚——都在傳遞的不安。可是他該怎麼回答？一個經驗為零的人，一個習慣了被母親推著前進而按部就班的人，跟說“我是聽我媽的話年紀到了該家，稀里糊涂就跟你結了婚？”恐怕不是被笑死就是把氣傷。

事實上，早在第一次明確表達喜歡和他待在一起時，他就試圖想清楚心泛起的歡喜是自然生發，還是因為這樣正好能遂母親的意。

比起他的木訥，的“喜歡”直白而富：對著他有說不完的話，吃不完的飯，拍不完的馬屁。他當然沒有所認為的那麼優秀，可是的眼神溫和、真誠，像是百分百真心，讓他心甘愿相信，并努力把優秀的一面展現給看，似乎這樣才能不辜負的期待。

他那時候已經想到，把他這樣一個普通人抬得那麼高，不是有所圖謀，就是生活過得很不如意，以至于要刻意放大他的優點。可是要藏起圖謀，他竟然不想破，而等出點馬腳提出結婚，他的第一反應不是害怕，而是在驚訝之余，到兩個齒滾而正好嚴合般的舒爽和熨帖。

他懷疑自己不僅被母親功洗腦，也落了心準備的圈套，于是他也有過停滯、退，單方面的冷戰。他告訴自己不一定要遵從母親的意愿，不一定只相一次親就能遇到所謂的真。可是當察覺他的心思，在回嵐城的那天跟他提分手，他立即趕去了高鐵站。

也是拽住胳膊的瞬間，他才知道自己的挽留跟母親的意愿沒關系，跟是不是圖錢耍手段也沒關系，他只是抓住了一點想被繼續哄著又不肯開口要的自尊，一點陌生的，被人在乎和珍重的覺。

他喜歡，只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是從初見的好奇，還是之后的排斥，是觀察和想見的一次又一次，還是不自地被牽著鼻子走的一次又一次？

地鐵進站開門，車廂里一時間進很多乘客。佳文抬頭看他，不知他在想些什麼：“許弘……”

許弘沒有說話，松開的手，摟了的肩膀懷。

聞著他上淡淡的酒氣，不知怎麼，佳文比剛才更難。

“你要跟我說一聲。”靠著他，“如果你接不了真實的我，一定要跟我說一聲再推開我。”

“別犯傻。”許弘將摟得更，到挫敗的同時又不免心疼。很快，他想到了那張被戲稱為“憑證”的銀行卡——如果他給不了足夠的安全，那給錢，會讓安心一點嗎？

***

書房里燈明亮。佳文靠著書桌，低頭看許弘，他有一張干凈而英俊的臉，因為沉默而顯得嚴肅，但并不讓到畏懼。

“為什麼給我。”

他看握著銀行卡的纖細的手指：“這里面有幾十萬，都是爸媽給的，你可以任意置。”他又遞給一張，“這是我的工資卡，也歸你管，目前我手頭的現金就這些。”

佳文難過地看著他：“一般來說，清算財產是分道揚鑣的最后一步。”

“要是分道揚鑣，那我應該和你搶，而不是把它們給你。”

佳文搖頭遞還：“我不要。”

“為什麼不要，你說嫁給我就是為了占便宜。”

“可我占的便宜已經夠多了。”

“比如。”

“我不用房租。”

又是可笑的房租。許弘想起剛才的不開心：“你以前是因為窮才心不好？錢對你來說真就那麼重要？”

“當然重要。”佳文說，“有段時間我特別想發財，想到失眠的那種，因為能賺多錢代表了一個人有多創造價值的能力，也代表他有多價值。所以我日復一日地工作，工資和本事卻不漲，就覺得生活特別沒意思，自己特別無能。”

“但你的工資不是最高，也不是最低。按你這個邏輯，賺不了錢的人就不值得尊重。”

“很勢利對吧，但要在大城市待著，生存肯定是第一步。”佳文不會把財富和獲得的尊重完全畫等號，只是窮人的話語權的確更低，“不怕你笑話，我爸大半輩子沒有收。他年輕時是無業游民，我媽給他介紹進工廠，他沒干幾天就跑了，后來我媽租了店鋪讓他做小生意，他開了一年連房租都付不出。我媽給我爸算命，算命先生說他是富貴命，但命里不帶手腳財，意思是不用付出，都靠著別人活。我媽為此氣了好久，百般無奈下，請我大姨父批了煙草證，開了家煙酒專營店，就這樣兩個人一起做到現在。所以，別說社會上，就是小家里，收更高的就更能做主，而我爸也因為收的原因對我媽言聽計從。”

“但我覺他們很相。”許弘說，“媽不是貪財的人。”

“對，不貪。要是貪，就不會因為我爸寫的幾首詩就吵吵著要結婚，跟我外公外婆鬧翻。”

“在爭取自己的幸福。”

“可什麼是幸福呢？”

“幸福就是心想事。想要的都能得到。”

“是啊，”佳文沉默了會兒，“所以最可憐的不是得不到，而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低垂著眼，“在認識你之前，我是我們辦公室唯一單的人。我的同事都有車有房，家庭穩定，每天準時下班，回家開啟另一段生活。我很羨慕，也很嫉妒，我會想，世界上有那麼多男人，為什麼沒有一個愿意要我，愿意跟我組建一個家，這樣，我就有人說話，不用常常待在出租屋里自我厭棄。可是，這種想法是不對的，它只讓我越來越焦慮，越來越否定自己，我不該祈求老天賜給我一個改變的機會，而是先改變自己，再去迎接和抓住機會。”

像個犯了錯的孩子：“可惡的是，我甚至知道怎麼做是對的。我知道要學習、要勤，要打扮自己，保持愉快的心。可是我越知道，就越是做不到。我讀書時，一放假就告訴自己做完作業再玩，但每次都拖到最后幾天瘋狂補……”從小到大，佳文真的一點進步都沒有，“你從來不會這樣不自律，對嗎？”

許弘的確不會這樣，但這是因為楊建萍給他定了規矩，他不遵守的代價遠遠超過遵守的好：“就算不自律，你最后還是把作業完了。”

“這只能說明我運氣不錯，就像我希有個人來對我好，最后你就出現了。”

許弘認真看：“如果我很窮，你會跟我在一起嗎？”

“不會。我一開始最羨慕有錢人，但后來我發現我不是羨慕有錢人，而是羨慕快樂的人。賺錢多只是影響了快樂的基準。”

“那你為什麼又不要錢，這能讓你快樂。”

“你的都給我了，你的快樂呢？”

許弘覺得真是一個不徹底的利己主義者：“你又開始糾結了。坦白說，我沒有那麼大的消費需求。我賺錢一部分是為了花，大部分是為了攢，這樣，當意外來臨的時候，我就有足夠的底氣去抵和解決。”

“那你不能把底氣給我。”

“要給，我現在最怕的意外，就是你和我分開。”

“我怎麼舍得和你分開？”

“如果我失業了，變窮蛋了。”

“那你就在家休息。”說，“我媽能接我爸賺不了錢，為什麼我不能。”

“媽能接是因為對爸有。”

“我對你也有。”對上他的眼神，“你不信？”

許弘沒應聲，佳文愧地說：“其實一開始我真不敢想你會看上我。但是聊了幾次天，你都愿意傾聽，對我來說已經十分珍貴。你那麼有禮貌，有耐心，我猜你是不是有苦衷，或者想跟家里作對，或是要氣氣你的前友，可是這些假設都被證實不立。后來，我才知道我是貪和你在一起的覺。”

許弘不喜歡的猜測，卻喜歡貪這個詞：“我也一樣。”

“你也一樣？”

“對，一樣。你有多喜歡我，我就有多喜歡你。或者說，更喜歡也可以。”

佳文出難以置信的表，好似在說怎麼可能？

“你不信？”

佳文怎麼敢信，怎麼敢去想他會喜歡呢？

“你不覺得婚姻比俗氣很多嗎？是吸引，是單純地因為喜歡面前的這個人，而婚姻，好像是一道程序，一次運行到某個節點就要做出的選擇，”停頓幾秒，“就像你、我，就像if‘姚佳文現在對你好’，那就執行‘和結婚’，false，就‘再找下一個’……不是嗎？”

“不是。”許弘面容沉靜，他的工作已經被代碼填滿，怎麼會把也生搬套上去。他輕聲，“佳文，我們的婚姻沒有很浪漫的開始，但并不代表它是錯的。現實點說，你總是提占我便宜，實際上，我的日常開支并沒有增加，相反，因為你分擔了家務，我的生活質量反而提升了。而不現實地說，你用和理解，給了我一個完整的家。我回來看見你在，媽在，就覺得工作再累也能接。你說我幫了你很多，你又何嘗不是一直在付出。到目前為止，我從你這里得到的遠比給你的更多。”

他說完，佳文眼里已經有了漉漉的緒。兩個人無聲對，直到佳文低頭，抹了下眼睛，許弘將拉到他上坐下：“別哭。”

“我沒哭。”否認。

“那就抱著我。”

佳文照做，摟著他的脖子，慢慢把的重量全給他。

許弘摟住的腰，啄吻的耳廓：“別胡思想，我外派是為了賺錢，錢賺到了就回來。”

“嗯。”

“你在家等我，好好畫畫。”

“嗯。”想到什麼，“對了，我有剛畫好的一幅送給你。”

坐直，拿過桌上手機，翻出保存的圖片：春天的田野里，水塘波粼粼，莊稼長勢喜人。一個年輕男人穿著黑襯衫，背著把吉他，在織錯落的開滿野花的田埂上騎行。

許弘細細地看：“這是我？”

“像嗎？”

“不太像。如果是我，你要把你畫在后座上。”

“那你還騎得嗎？”

“騎得。”他吻，“發給我。”

“好。”佳文放下手機，專心和他接吻。不知過了多久，久到面酡紅，有些上氣不接下氣，許弘說，“我唱歌給你聽吧。”

“好啊。”

“那把門窗關上，別擾民。”

佳文一愣，隨即趴在他肩頭輕笑。

***

一切準備就緒，佳文跑到屋門外，確認聲響不會太過清晰，又樂呵呵地跑進去。

“你要唱什麼？”

“可以點歌。”

實話實說：“但我很聽搖滾。”

許弘笑。佳文從來沒見過他彈吉他的樣子，被他笑意一晃，看得發癡，許弘清澈的聲音已隨著音符傳來：

“把青春獻給后那座輝煌的都市，

為了這個夢，我們付出著代價。

把留給我邊最真心的姑娘，”

他傾了佳文的，

“你陪我歌唱，你陪我流浪，陪我兩敗俱傷。

一直到現在，才突然明白，

我夢寐以求，是真和自由……”

他彈得很輕，聲量也不高，唱到這，他突然停住，佳文從剛才的中回神，許弘問：“好聽嗎？”

“好聽。”

他笑，指尖微，旋律重新流淌。不大的房間里，佳文覺得有一道追在他上，而這道穿過鮮花，穿過荊棘，也將的心照得純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