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宿雨方歇, 檐下垂著晶瑩的水滴，聲聲耳, 極輕極脆，如鮫珠迸落，庭院外都浸泡在淋淋的雨後水汽裏。

婆子們虎目炯炯，不肯放過房中的任何一細節——這也是侯爺代的，說是自家娘子舉止不端，顧府醫是青年才俊，樣貌俊，要警惕那不孝對顧府醫行為越界。

師暄妍置之不理, 單手托腮，靠在羅漢榻上的香木小幾上，輕輕打著哈欠。

顧府醫躬侍奉在側，將手置盥盆裏洗濯清淨, 方來為娘子看診。

長指搭在娘子脈搏上，細聽其聲。

娘子的脈象穩健，富有力量, 普通人是聽脈象, 本辨別不出是中了一種毒, 自然, 此刻腹中也沒有孩兒。

那日師門有召，顧未明匆匆來到老師家中，得聞老師竟要求自己為師二娘子做假脈時, 顧未明吃驚之下, 大失所：“師父怎能讓學生做這等有損德之事。”

華叔景也是無奈, 只好將師二娘子托付于己的事和盤托出。

顧未明在開國侯府行醫多年，便是再醉心于醫道, 對侯府上的家事也不可避免地聽了幾耳朵，這二娘子自被送出長安，寄養于江家，旁人都道江家教養極好，對二娘子是仁至義盡，可惜二娘子不學好，偏了個。婦，有辱侯府門楣。

顧未明也是從師父這知曉，原來這江家人用心狠毒，非但不曾善待師二娘子，反而下毒暗害，這赤練之毒對婦人而言可謂毒至極。

名門貴出嫁前夕，夫家都會派人來查驗子上可有不利于生育的頑疾，江家二位此舉，是要斷了師二娘子的婚姻前程，唯恐將來飛回高枝。

“可二娘子既在江家了這麽多委屈，為何不據實向侯爺與夫人相告？難道他們不會替自己的兒做主麽？”

老者循循道：“生恩莫如養恩，是有一定道理的。這師家的二位大人，養育表娘子多年，心裏更護的是表娘子，對師二娘子漠視至極。人都有屋及烏。何況江夫人與胞弟手足深，知知底，也難疑心他竟敢暗害自己的兒。至于師二娘子，的話，的父母未必肯相信。”

這便是二娘子在侯府之中舉步維艱、被人棄冷落的困境。

顧未明從來不喜了解這些世，只醉心于醫，聽聞此言，也不知如何是好，但他敬重師父，師門之命不敢不從，顧未明一時恍惚間便應許了這事。

此刻已是騎虎難下，唯有把這騙局繼續往下演了。

“顧府醫，”二娘子倚在香幾上，眉目橫斜，溫婉道，“我的脈象可有問題麽？”

顧未明因為撒下了這彌天大謊，被娘子問起，不由心神一，繃頭皮：“娘子……這胎恐怕還不太妥當。”

若是說一句這胎已經穩妥，下胎不會害了娘子命，只怕侯府家主即刻便要下藥來落了這“胎兒”了，那藥無外摻雜有紅花、馬錢子、麝香等，對師二娘子如今的子有極大的損礙，縱然這胎是子虛烏有，喝了胎藥，也怕消不起。

師二娘子，本不把自己的子當一回事。

明眸善睞，瞳仁裏含著水，微微笑道：“我這胎已經妥了。”

顧未明怔忡擡起眸來：“娘子——”

師暄妍淡定地重複道：“已經妥當了，不是麽？”

顧未明心頭再是一，無可奈何，終是垂下了頭顱，懨懨回：“是的，妥當了。娘子無需擔憂，今日，是最後一副安胎藥。”

門外的幾個婆子聽了，則是眉飛舞，這胎兒妥了，便意味著侯爺夫人的一塊心病終于要痊愈了。

改日拿一碗落胎藥來，打了師暄妍腹中的孽種，于侯府簡直是莫大喜事。

一名婆子上前道：“顧府醫，這胎既然妥了，我們還得趕回府上去複命，到時候，還要勞煩顧府醫辛苦，再配一副打胎藥來。”

畢竟是家門醜事，需要窮極其力地遮掩，知道的人越越好。否則也不需一遍遍地勞煩這位顧府醫。

就連顧未明，也被下達了封口令，此事不許記錄脈案在冊，更不得傳揚出去。

說話間，君子小築又有宮車造訪。

窄長的深巷裏駛進一輛寶馬香車，四角垂瓔珞，冠蓋上青獅掛流蘇，婀娜隨風轉。

車中走下來一名著宮裝，峻眉冷目的妙齡子，那張冷漠的容，單給人看上一眼便覺得氣勢凜凜人。

來到君子小築外，敲門。

篤篤篤。

衆人不回頭，向那道庭院之外的大門。

適才說話的婆子便迎上去，打開了門。

“您是？”

這輛馬車是宮中之，華貴非凡，這著宮裝的子，定是宮中的不好招惹，因此態度恭謹，不敢有毫不敬之。

這名宮中的，名喚靜嚴，嗓音亦是冷若冰霜：“師二娘子可在此養病？貴妃有請，請師二娘子出來，與我宮面見貴妃。”

這宮中，僅有一位姓鄭的貴妃，那是襄王殿下的生母，如今掌管六宮中饋的主人。

鄭貴妃突然要娘子宮拜見，可二娘子懷六甲，只要出門，便有走風聲的危險。

婆子一時猶豫：“貴人容稟，二娘子染恙在，所以在君子小築靜養，現在子還沒養好，要是宮，通的病氣沖撞了貴人，那這……”

靜嚴不喜有人敢拂逆貴妃的主意，冰冷的容上，娥眉從中間往上蹙：“貴妃娘娘要的人，已經通知了貴府，貴府夫人是知的，否則，我們也不知二娘子如今暫養于君子小築，驅車前來此。你若敢為難——”

聽說夫人已經知，這回婆子是萬萬不敢阻攔了，忙側讓開。

靜嚴便領著幾名中的史步君子小築，和先前的侯府婆子們魚龍混雜，這往昔清靜得連一片落葉墜在地面的聲音都清晰可聞的小院，驀地變得水洩不通，熱鬧了起來。

師暄妍一宿沒能睡好，眼底還掛著兩個腫眼泡，神先一步複蘇，繼而將子整個從羅漢榻上拎起來。

靜嚴已經了屋，看師暄妍的確是一副氣不佳的模樣，還有府醫在旁診治，先時的疑心便散去了，開門見山闡明來意：“貴妃于仙都宮設宴，邀娘子赴會，還請娘子速速梳洗，與奴婢一同宮。”

師暄妍立時心神凜然，鄭貴妃是襄王母親，無端端怎會突然做主相邀？

鄭貴妃如今執掌印，除卻不是皇後頭銜，實則也不過蒙了一層薄紗而已，師暄妍不得違背貴妃懿旨，福了福：“貴人待，暄妍今日冠不整，待梳洗更之後，即刻便同貴人前往。”

這師二娘子，倒是比那婆子知識趣些，不愧是齊宣大長公主看中之人，靜嚴微微頷首，便示意一應人等退出小院稍後。

師暄妍的櫥裏多是素紗衫，被在君子小築已多日不得出了，在小院中并不到如何寒涼，但剛下了一場雨，外邊卻是寒天凍地，師暄妍只得挑了一偏厚的雪裏金遍地錦榴花紋小襖，下著玉蘭、萱草黃二垂縧，發髻微斜，用一只垂珠金環束住，只垂下兩青披落肩上，打扮既不斂，也不張揚。

靜嚴宮多年，于中見過百樣人，但師暄妍出現，仍是教眼前一亮，這滿園蒼綠，也似被那盈盈一笑染得姹紫嫣紅。

蟬鬢伴隨其後，以伺候娘子為名，跟著來到靜嚴面前。

靜嚴并未多看，邀師暄妍登車之後，這駕裝飾華貴的馬車徐徐行駛起來，往宮門而去。

蟬鬢心下還有幾分張，雖然是侯府裏出了名的穩重，但畢竟未曾進到過中，曾聽說那鄭貴妃又是極其不好相與之人，一路上拘謹地攥著手心，早已是漉漉的暈出了汗漬。

可反觀師暄妍，卻是一派水靜流深，這副氣度姿態，讓蟬鬢也心服口服。

哪裏知曉，師暄妍是個不怕死的，一個人若是連死都不畏，連後事都安頓好了，還有何可懼？

連太子都敢指著鼻子痛罵，更遑論是見貴妃了，便是聖人親臨，師暄妍又豈有畏怕之意。

靜嚴也一路留意師家娘子的舉止，此來，也是為娘娘親自觀察師暄妍，能否襄王府邸為妾。

上次衆芳園一敘之後，齊宣大長公主再不提此事，并非是對師暄妍有了不滿，而是家出了神瑛這等不孝之徒，齊宣大長公主暫無暇置其他，先將神瑛押回河東發落了。

這一路行來，途徑長安最繁華熱鬧的街衢，師二娘子目不斜視，無論車停車往，都譬若一針，穩當地紮在那兒，這正是中眷的素養，在師二娘子上現得是淋漓盡致。

因此靜嚴看橫豎看，這師二娘子都堪為襄王側妃。子弱些也無妨，側妃總是不該在正室門之前就懷上子嗣的，遲上幾年正好。

了宮門，師暄妍隨靜嚴走小門，一路行至仙都宮。

“仙都宮與湯泉宮為東西二宮，元後所居湯泉宮，已被聖人封存，即便是將來太子登基後立後，新皇後也要居仙都宮。”

這就是在說，鄭貴妃地位尊崇，比同皇後，讓師暄妍掂量著點兒，莫在貴妃面前胡言語，要考慮後果。

師暄妍將手指籠在襟袖之中，微微頷首，道：“有勞貴人指點。”

靜嚴又道：“師二娘子是玲瓏人，既能得長公主青眼，想必這些東西也不用我多教，我雖是貴妃側，但在師二娘子面前，也只是奴婢而已，不敢妄言。”

宮中亦有食俸，屬于，怎會在師暄妍前稱奴婢。

師暄妍指尖微，直覺，鄭貴妃尋了自己來，只怕還是與襄王殿下有關。

崔靜訓從故紙堆中，見到太子殿下那雙熬得彤紅的長目，也是吃了一驚。

冠楚楚的殿下，今日卻穿了一被雨潤的泛著味的翠虬盤蛟紋袍，筆桿按在宣紙上，落下了慘不忍睹的一團濃墨。

壞了，這還是那位妙筆生花、書畫雙絕的太子殿下麽？

仔細看了去，長信侯依稀仿佛、并不那麽肯定地辨認出來，這宣紙上留了一個字。

似是一個“般”字。

但這個“般”字還有最後兩筆未能形，倒像是寫到一半被主人意識到了什麽，倉促之間塗抹所致。除此之外，長信侯也想不到別的解釋了。

“太子殿下，臣今日是來尋你出城打獵的，不過看況，恐怕是去不了了。”

他將案上的銅鏡撥了撥，正對向寧煙嶼。

寧煙嶼凝目往鏡中一瞧，自己的發冠竟有些狼狽，失了往日儀容，他皺眉道：“孤即刻更，稍等片刻。”

“啪”的一聲，那面銅鏡被太子殿下一掌摁在了桌面上。

險些便被拍得支離破碎。

那面銅鏡上鑲嵌的晶玻璃可是西域進貢之，珍貴異常，崔靜訓一直想弄一塊都弄不到。

見寧煙嶼果真要去，他一下笑開，出四顆雪白的牙齒：“臣方才進宮之時，瞥見一輛馬車，自小偏門前停下，車中之人，往貴妃的仙都宮去了。”

鄭貴妃喜好結京中命婦，通過婦人拿們丈夫的把柄，是些上不得臺面的作，但也不足為奇。

寧煙嶼將塗壞的宣紙一團，不以為意，打算出京郊去騎馬，只當出一口中的郁氣。

他自會忘了那個不識好歹的小娘子，不用任何人催促，三兩日的功夫，便能忘了。

崔靜訓含著笑意凝視太子殿下蓋彌彰地“毀滅跡”，只淡淡忖道，這紙上的字，多半就是那位小娘子的名諱了。

于是他了然笑道：“可車上之人，是師家二娘子，殿下還有心與臣去打獵麽？”

語未竟，那獒紋椅上的男人便似下著火般彈起來，那一瞬似是要長一步出東宮去。

崔靜訓含著若有所思的深意的目凝著他，不過瞬息，殿下扯著眉峰，忽急剎住了作。

“與孤無關。”

長信侯便眼睜睜地看著殿下又坐回了他的長椅，方才頹靡不振的郁被一掃而空，軒眉下兩只淩厲清冷的眼眸，燃燒著兩簇熱烈的怒火，極其生，極其……怎說呢，年氣。

那是自小沉靜孤僻的太子殿下上，很見過的一生氣。

說到底，他只是個剛滿二十歲的年輕人罷了，又是竇初開的，不得要經歷一些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苦惱。

這天下好事，多有好磨，若唾手可得，還有什麽珍貴可言。

殿下這張就是削下來混進一盤醬鴨裏，也能以假真。長信侯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