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衆芳園是貴族苑，是聖人為懷念元後所建的園林。

元後生前最梅，衆芳園中花卉甚繁，但獨梅花的品類最多，此時早梅殂謝，晚梅正豔。

薄雪覆蓋下，枝枝含香沁口的綠梅，被雪後初霽的春斜照著，疏疏淡淡，花萼生輝。

雪裏溫，水邊明秀，不借春工力。

侯府安排江晚芙前往君子小築接師暄妍，雙姝自衆芳園前停車，若魚攙著江晚芙先下馬車，蟬鬢與師暄妍後下車。

甫一下車，風吹梅林疏影，霰雪揚紛飛，籠罩人頭，吹得面上凜凜生寒。

江晚芙見狀，讓若魚去馬車裏取下氅，給師暄妍。

“這是柳姨娘托我轉表姊的，一片心意，梅林寒冷，姊姊把這個穿上。”

柳姨娘是師暄妍在侯府挨打那日，唯一給予過師暄妍善意的，當時便已將上的氅留給了。

面對柳姨娘的又一次“心意”，師暄妍接過氅，披在了上。

“替我謝過姨娘。”

這氅是織金祥雲紋，金線華貴明燦，日下煜煜生輝。

柳姨娘在府上一向清素持儉，用不起這等用。

這領之間，似纏繞著一香氣，師暄妍平生從未聞過，說不上來什麽覺，似藥而非藥，也不似胭脂水，更不是花草清香，而是錯綜雜糅。

披著這氅，侯府諸人行至梅園後得月亭，昌邑縣主神親自來接應。

不過拜帖上只邀了師暄妍一人，但江晚芙也跟隨前來了。

神好惡分明，一眼也不看江晚芙：“師家姊姊，我帶你四下去逛逛？祖母去普化寺進香去了，還得小半個時辰才能回來。”

至于江晚芙，留下旁人招待了，挽住師暄妍的臂膀，旁若無人地便相與了梅林深。

留下若魚與江晚芙二人停在原地，著實氣惱。

江晚芙被主人家怠慢，心頭耿耿，但臉和煦，對若魚道：“我這裏有人隨侍，你怎好讓縣主與二娘子獨行？還不跟上去伺候著。”

若魚心領神會，烏黑的眼珠輕滾。

走了不多遠，後若魚悄沒聲兒地跟上來了，師暄妍也只當沒看見。

神不急不緩地向師暄妍介紹梅園景致，這裏得造化之功，湖染翠，山巒設，樹石幽奇，無不盡妙。

“此是聖人最為喜之，只可惜他老人家日理萬機，不得常來，這片梅園本作懷人之用，現在逐漸放開了，祖母時常帶我來這兒喝茶。這裏，夏日納涼、泛舟、采蓮，冬日賞雪、烹茶、看梅。師家姊姊，等你有閑，我們夏天再來，蓮塘裏的蓮花也是一品。”

若魚跟在後，耷拉著角，暗暗地忖：這荒唐不要臉的二娘子，還有今年的夏日麽。

師暄妍偶爾也會問：“這裏，像是有塊箭靶。”

神便掌含笑道：“是呀，這裏是表叔練功的地方。表叔以前常來此練劍，他舞的劍全長安城最好看。”

說的那位表叔，應當就是父親的表弟，當今的太子殿下寧恪了。

梅園外景致開闊，是一片綠意茸茸的空地，閣樓抱廈相疊互倚，當中豎有箭靶和兵古架。

想到那位輒“寒”，一年倒有半年是“抱恙在”的貴的太子殿下，師暄妍鬥膽猜測著，多半，太子只是擺著玩罷了。

不知怎的，此刻頭腦中恍然間想起的，是另一個男子。

他冒著風雪趁夜而來，長鶴立的清姿映著窗欞，如裱在畫框裏，冰冷的長眸裹挾著雪，一寸寸下來，得人面紅心跳。

那人倒是看上去，像是個常年習武的，一掌便拍斷了一木欞，“咣當”一聲，比雷鳴還響，還得費盡心神同蟬鬢解釋，那是那晚的大風刮斷的，非人力所能及。

看蟬鬢那將信將疑的模樣，師暄妍現下想想，兀自心緒不寧。

游園一番，回到得月亭，齊宣大長公主已經來了。

大長公主已年近五十，但保養得當，臉上看不出歲月雕琢的痕跡，向中央坐著，著鵝絨寶青繡領攢珠華服，姿端凝，便是雲髻上高聳的金累攢珠冠也不住通貴氣，自有威儀。

只是不知為何，恍惚打眼一瞧，只覺那雙眉目清貴雍容，昳麗萬方，似有幾分悉。

像是在何見過。

昌邑縣主像小鳥依人般親昵地蹭上去，與祖母熱絡地說著話，言辭間聽得出，對師暄妍很滿意。

齊宣大長公主是先帝最寵的兒，也是當今聖人一母同胞的長姊，自扶持著弟弟長大，故有“大長公主”的尊榮稱號，長公主嫁與河東氏，誕育二子，一子早夭，昌邑縣主是大長公主的孫，深寵。

孩兒憨明，雕玉琢，似春日裏枝頭開得正亭亭的灼豔桃花，天真無邪、率可，毫無矯作態。

同是富養的孩子，比起江晚芙，昌邑縣主又有不同。

齊宣大長公主讓師暄妍上前去，師暄妍依言上去，這時，似才留意到，在大長公主邊，還有一位坐立不安的年。

年眉目清雋，不知為何，不時地左顧右盼，如坐針氈似的。

齊宣大長公主笑道：“好孩子，這是襄王，你快來見禮。”

襄王的眉眼與姑母大長公主生得不同，格外秀氣小巧一些，并無濃麗之，仿若陌上誰家年郎，沒有太多王侯貴胄上高不可攀的疏離。

“師暄妍，見過襄王。”

聲喚了一聲，便恭謹地叉手而立。

“座吧，般般，既見過面，便無需再拘禮。”

師暄妍應聲落座，翩翩然，目不斜視。

寧懌知道今早大長公主姑母邀自己前來賞梅，定是有心促姻緣，他雖然無意婚，但也忍不住好奇姑母為他相中了何人，想著看一眼也無妨。

誰知一大早的，他皇兄突然派人來，送了他一盒東宮的豆糕。

皇兄難得對他這麽好，他得快要流淚，當下便囫圇吃了。

先時還好，這會兒突然鬧了肚子起來，他方想起來那豆糕是涼，不能貪多，他天生熱質，相沖，腸胃裏的矛盾不可調和，便大鬧東海起來。

這一時忍得辛苦，簡直要冒冷汗。

神自小表叔額頭上看到了一水，小指頭往上，輕輕一點，在他的額頭，到了一指膩的汗珠，登時驚訝：“小表叔，你怎麽啦？”

寧懌實在是撐不住了，急忙起，臉頰漲得通紅，直將玉容整片白皙的都撐得泛紫了：“姑母！我——我有事得更。”

才來片刻，水也沒吃上一盞，他便急匆匆要走，齊宣大長公主心裏不大快活，但還是道：“去吧。”

怕姑母生氣，寧懌忙道：“侄兒稍後就回。”

趁而逃，簡直是手腳并用，健步如飛，梅林花枝被袍卷得劇烈地晃，落英如雨，與積雪和在一簌簌而下。

自己做東撮合二人，沒想到寧懌如此著相，般般明眸皓齒，配他難道還配不上？

雖也有些不快，但畢竟是自己侄兒，嘆了一聲，道：“般般，你莫與他計較。這襄王，年才十六，尋常男子到這個年紀，都還尚未。”

說起來，那大侄兒倒是了，只可惜是個不開竅的，歷朝歷代，除了老寧家，誰家的彤史裏年滿弱冠的儲君殿下，還是清清白白的一張白紙？

他自己愣是沒找著一個可心意的通房侍婢，上前做冰人，太子便敢頂撞長輩。著實教人頭痛。

更壞的，那皇帝弟弟自己不心，倒知曉好做，非把寧恪的婚姻大事托了自己辦，齊宣大長公主這是迂回側擊，想著先全了寧懌的婚事。

那做哥哥的看見弟弟了婚，自然就知曉要著急了。

若再過得幾年，風華不在，年老衰，就算是曾經譽滿京都的倜儻郎君，也了沒人要的餿窩窩。

師暄妍微微斂眸，回道：“般般豈敢。”

這氅之間的氣息愈發濃釅，興許是走了一路，脖頸微微發熱，激發了錦裘領之間裹藏的什麽香料。

香料濃郁的氣息纏裹而來，久而聞之，會令人有幾分目眩。

擡眸，這筵席之上，神專注吃著冰晶玉糕，江晚芙則行為過于拘謹，一未。

師暄妍莞爾，忽起道：“長公主，般般適才游園，裳沾了雪，也想先行更。”

齊宣大長公主道：“我看般般便知你子羸弱，是侯府不給你吃的麽？到底是太瘦了些，不得一點寒氣，去吧。”

師暄妍起告辭離去，若魚看了江晚芙一眼，即刻又自告勇：“娘子，請隨我來。”

江晚芙盈盈道：“好生照顧阿姊，別迷了路了。”

若魚曼聲道：“是。”

師暄妍與若魚前後離了得月亭。

半途中，出了梅園，師暄妍將上的氅解落，到若魚手中。

若魚捧著沉甸甸的織金狐披氅，驚異得明眸滾圓：“二娘子？”

師暄妍聲道：“氅太重，在上不松快，你替我拿一會兒。”

二娘子笑靨清澈，看模樣弱不堪，鼻頭凍得發紅，烏潤的長發著雪頸，說話的嗓音也怯怯的，若魚便不曾有疑心，替接了這披氅。

日影下澈，湖面粼幻滅，師暄妍步了湖畔嶙峋堆疊的假山石林之中。

裏頭步道蜿蜒，高低錯落，若腳下不留意便有可能踩空，若魚沒喚住師暄妍，只好跟著鑽進了石林，沒曾想自己搖搖晃晃抱著那厚重的氅，一路顧著留意腳下，一擡眸，人竟不見了。

“人呢？”

若魚咬牙跺腳，環視周遭一堵堵石牆，兩眼空茫，又氣又急。

人被抵在假山冰冷的石壁上。

的脯急促起伏，呼吸不勻，紅翕，輕輕地往外吐著氣。

掛著微微香汗的面頰，清瑩剔，浮著淡淡暈，宛如積雪下出端倪的紅梅，靠在他的頸窩，呼吸的熱氣，在狹窄的方寸之間，一點點往他襟口裏鑽。

男人靠過來，手掌抵在臉頰兩側的石壁之上，俯凝躲閃的眉目。

師暄妍困他怎會突然出現在衆芳園。

還沒問，先聽到他的沉嗓，靠向耳朵：“襄王殿下，可還令你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