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輕妝淡抹，就有十二分好……

副管事高揚全盤接手府務的消息，翌日一早傳遍前院仆役的耳朵裏。洗房正是最忙碌的時候，壽宴撤下來的各種布幔又得重新洗了庫房。

馥梨正同四喜合力，擰一條吸飽了水後重得嚇人的絨面桌布，就見高揚和照壁過來了。照壁手上端了大托盤，甜濃郁的香氣融混洗房的皂角味裏。

托盤上的白細布揭開。

寒、曼陀樣夾餅、金……托盤上堆得像小山，各繁多還有好幾眼見都沒見過的。

四喜眼睛都挪不開了：“呀！好多點心！”

高揚目在洗房轉一圈，落回到陳大娘面上：“是昨日擺宴剩下的點心，洗房活兒重，府裏分多一些給你們，最遲還能放個兩三日不壞。”

“全是洗房的？”陳大娘驚喜。

宴飲剩餘的好東西都是近水樓臺，大廚房自己先分配，幾時得上們？即便到，都是挑剩下的。

可眼前這些賣相完整，花樣都巧著呢。

高揚示意照壁尋個位置放下，“老夫人還給各院發了賞錢，大娘看著自行分配，壽宴的什洗完了，今日就算放工，天黑前小角門還能再出一回。”

高揚領著照壁離去。

洗房衆人都還有些懵。

陳大娘最先回神，原還想今日怕是不好過，沒料到是因禍得福了。看一眼點心盤子，再看一眼興的姑娘們，“要點心，要銅板兒，還是要玩？”

四喜最實誠：“我……我都想要！”

陳大娘笑罵一句：“沒聽到高管事的話？還不抓把活兒做完，做完了就都有了。”

洗房裏歡呼一聲，水聲嘩嘩。

高揚的話不假，晌午過後，洗房丫鬟有一個算一個，門房都給放行了。老夫人的賞錢不，姑娘們歡歡喜喜去了買胭脂面膏的鋪子。

馥梨也跟著去湊熱鬧了。

胭脂鋪裏出了新花樣，但凡是買了件，就算是最便宜一盒的眉黛，店鋪夥計都給客人重新梳妝。

胭脂鋪的夥計，盡是些甜手巧的大姐姐。

螺髻、小髻、牡丹髻、百合髻……不算複雜，但勝在致，配上畫眉和口脂，足夠人眼前一亮。

這花招吸引不了有婢專門梳妝的高門閨秀，卻很吸引有小閑錢又願意打扮的民間姑娘。

四喜已經走不道了，賞錢還沒捂熱就花了去。

桂枝看中一盒面膏，本還猶豫，瞧見四喜打扮過後的俏麗模樣後，當即掏出了荷包。夥計要將帶去銅鏡前，桂枝擺擺手：“不給我梳，可以嗎？”

“可以呀，客人能指定其他姑娘。”

“給試試，勞煩姐姐了。”

桂枝拉過進店後一直安安靜靜四瞧的馥梨，把按坐到了銅鏡前。鏡面映出了茫然困的臉，如一枝帶雨桃花，靜謐暄妍。

夥計霎時來了神。

長街正是車水馬龍，游人如織的繁忙時刻。

相距胭脂鋪甚遠的大理寺署裏，陸執方已忙碌大半日，先是向上呈報了廬州之行，接著提筆理積的案牘，案頭博山爐上，裊裊游靜轉。

負責協理的大理司直程寶川就站在一旁看。

按規定，大理寺正和評事複審完畢的案子需得由大理寺卿批複。這樁拐賣案，已經抓到了犯人，家裏查到了贓銀，有簽字畫押的供詞，接手的寺正複核了死刑，同審的兩位評事附議。

陸執方提筆落墨，卻是照駁重審的意見。

程寶川看得清楚，頓時覺得角又燎起顆水泡，“小陸大人，這、這案子是不是再看看好？”

“程司直不是陪著我看了半時辰？”

“被拐賣是京畿常樂縣縣令家的，同都察院的陳史沾親帶故……”案子辦得飛快，還有陳大人來打招呼，就等著把人販子斬了以洩心頭之憤。

萬萬沒想到，在陸執方這裏被卡了道。

陸執方將他著急上火的模樣看在眼裏：“程司直覺得要如何判？”說話間，手中狼毫就要遞給他。

程寶川哪裏敢接，頭搖得像撥浪鼓：“下只是不明白，此案哪裏還有疑慮的地方？”

若陳史問起來，他可得有個待。

陸執方階低陳史一級，奈何家世過，兼得聖上重，駁了判決眼睛都不帶眨的。但他只是一個小小六品，夾在中間很為難呀。

陸執方將文牘中的好幾份出來，“看看。”

程寶川一目十行翻閱起來，漸漸地，眉頭皺起，“小陸大人，你是覺得這些案子……”大理寺左、右寺分理京畿各縣及地方州府的刑名事務，案子是按照歸屬地分別審核的，再到陸執方的案頭彙聚。

這幾起拐賣案，都抓到犯人，有贓銀或不止一位目睹拐賣的人證，可都不肯待兒被販賣到何，一口咬定在拐賣路上逃走丟了。

“駁回去，由刑部重新統辦。”

“下明白了。”

程寶川在心頭的大石一松，堆文牘轉給司務遞送，再陪著陸執方去獄中複核其他案件的供詞。

從大理寺獄出來，已是暮朦朧，餘暉淡薄。

早過了散衙時辰，兩人理完首尾，一同去後衙馬廄。馬廄裏稀稀落落，不止有銀鞍寶馬，還有更為便宜好養的代步驢子，不分貴賤地拘在了一起。

程寶川騎上他的大黑驢，同陸執方并行，衙外凜冽寒風一吹，打了個哆嗦，只恨自己沒錢坐轎。

他年輕有為的上峰，小陸大人，人比他高，馬比他駿，面不改一夾馬腹，撞了疾行的冷風裏。

鎮國公府不缺維護雕車寶馬的銀錢。

共事三載，他從未見陸執方乘過車轎，怪了。

程寶川是納悶，鎮國公府的仆役卻早看慣了。

西門距靜思閣最近，世子爺習慣打馬走西門。

府人見陸執方翻下馬，迎上去練牽走馬匹去刷喂食。木樨掐著時辰守在門檐下，跟在陸執方右後側稟告：“世子爺，大太太讓你下衙去一趟，似乎是……是關于韓管事的事。”

陸執方并不意外。

母親掌家，他手府務，這事本就越不過。

他摘了帽遞去，“我換件衫再去同母親問安。”兩人順著抄手游廊往靜思閣去。

木樨繼續稟告：“還有高管事說，事辦了。”

“出府了？”

“姑娘在未時出府，我等爺下衙時，還未回。”

木樨裏的姑娘，并非府裏小姐，而是馥梨。因還未到靜思閣的地盤，他說話帶了份謹慎。

陸執方邊不著痕跡勾了勾，小角門供府人出有行時辰，想來是玩得盡興，才姍姍歸遲。

正這麽想著，游廊拐角就傳來一陣笑鬧。

如銀鈴輕撞，似鳥雀啾啾，一聽就盡是些小姑娘的聒噪。陸執方沒繞路，頎長形乍然在拐角一現。

吱吱喳喳的幾人齊刷刷噤聲，了一聲不吭的鵪鶉，腦袋著，往一旁，生怕擋著他的道。

丫鬟們慢了半拍才稀稀落落道，“世子爺。”

陸執方稍一頓步，視線朝幾人掃去，將馥梨看他的目逮了個正著。馥梨眨眼，把腦袋低下去，發飾有顆小珠子晃。

發飾。

陸執方總算察覺了那種不同之。

總是潦草地分梳兩邊的烏發，挽單螺，用荷緞帶勾一顆丹珠，很是俏皮靈。

但總覺得，缺了點什麽。

陸執方想不起缺什麽，亦不知瞄他的好奇目是為何。他不好盯著丫鬟看太久，很快走了。

沒走出幾步，就聽見後丫鬟們如蒙大赦，自以為低聲地唏噓慨。

“都說了不走這條道，果真撞見世子爺了。”

“連碧說這條道回去快嘛。”

“還說呢，是誰磨磨蹭蹭的。”

……

木樨擰眉，世子爺還沒走遠呢，這般沉不住氣，小丫鬟規矩真沒有學好，得同高管事好好說說。

他再覷一眼世子爺，陸執方狹長眼眸裏竟閃過點笑意，難得沒讓他去敲打那些丫鬟府不得喧嘩。

大太太苗斐住在清夏堂。

院門丫鬟來通傳時，正在看一封邀到恩孝寺禮佛的帖子，聞言放下了帖子，“讓執方進來。”

陸執方換了寬松直袍：“給母親請安。”

“衙門就這麽忙，廬州回來都沒歇幾日，就趕著去點卯了。”苗斐看兒子臉頰比出公差前瘦了一圈，皺眉不滿。別家都是氣兒子不，惱他太上進。

“告假都有定數，出公差前定好的。”

陸執方還在以微微躬的姿態立定在跟前。

苗斐默了默。

小兒子出生前後，陸執方剛仕，忙親力親為照料孩兒，陸執方一心撲在仕途，明明同住一家，不知不覺就生出一種距離。說生分吧，日日請安問候都不落下，說親近吧，他心頭想什麽，全然不知。

若不是今日一早，高揚就等在前院。

還不知道陸執方著韓長棟把府裏總管鑰匙和賬冊都了。府裏上上下下那麽多口人，關系錯綜複雜，韓長棟不是無緣無故坐上的管事位置。

“韓長棟的事，是什麽章程？你同母親說說。”

“他騰出位置一陣子，給高揚練手。父親若是問起母親，您就說是我的主意，有危機才不懈怠，再鬧出像昨日壽宴那樣的事。”

管事是家主的左膀右臂。

韓長棟是老管事病故後接任的，這兩年辦事中庸無功無過，憑陸執方對自己父親的了解，是一個字，還不到父親的逆鱗。他需要有更大的罪過。

苗斐不太相信：“就這樣？他沒討你嫌？”

陸執方面不改：“那母親覺得，是何緣由？”

要是知道，還犯得著猜測半天。苗斐還想再套他幾句話，院門丫鬟又來傳：“太太，大姑娘來了，手裏提了個食盒子。藍雪說是姑娘親手做的點心。”

苗斐心裏一，嘉月這孩子。

鎮國公府大姑娘陸嘉月慢慢踏進來，百疊上的彩線繡雙蝶活靈活現，隨著邁步蹁躚若飛。

這一刻，陸執方終于想起缺了什麽。

廊蕪之下，梳單螺髻的蛾眉輕掃，桃頰薄，菱一點潤澤，只輕妝淡抹，就有十二分好，偏生整個人套在了一黯淡發灰的棉襖裏。

就像掩藏在稻草裏的珍珠。

那棉襖，那座簡單到有些陋的後罩房，與本不相襯。陸執方走神，手臂被妹妹輕拍了一下，回過味來被自己突兀的想法驚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