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過

沒有選擇亦沒有退路, 謝三郎是最後一救命稻草。

羅紈之頂著所有人注視的目，心灰意冷地爬上車，垂簾落下, 車廂裏的形再無人能看見。

馬車在謝家部曲的護擁下往烏巷駛去, 皇帝還不肯走，饒有趣味地翹首看著。

後有人嘀咕了聲：“怪了, 謝三郎有潔疾, 他的車就沒見誰上去過……”

皇帝偏頭, “是嗎？”

多的侍從冷不防對上皇帝的胖臉, 被那好奇的小眼睛嚇了一跳，連連點頭，“回、回陛下，是、是的，先前謝氏族裏有一人在街上與人發生口角, 摔折了, 流不止, 謝三郎剛好經過，那人想要被捎帶一程, 但被謝三郎直言拒絕，他說‘君污穢，恐髒我車’，令人徑自駕車便走了。”

那時候的謝三郎也才十二歲，恣放縱，但偏偏因為他說的那句話一語雙關, 指責族叔不該當街與人口出惡言, 有失門庭風度，卑鄙齷齪, 他不容與之共車，此事傳出，反令小小年紀的謝三郎被贊風儀閑暢，有名士之風。

皇帝聽後，沒領悟其中深意，反而著雙下上的喃喃：“這羅九娘是真的啊，誰能忍心不讓上車呢？”

常康王皇甫伋斜眼看他，嗤了聲，神輕蔑地昂起下，視線追著遠去的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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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三郎的馬車從外邊看樸實無華。

但實際都是用的最上等材料，厚重結實寸金木車廂與雙軸大車保證了行駛途中的平穩與安全，壁打磨、雕以紋式，猶如一間小型的居室，車廂裏邊鋪滿了的白絨皮墊子，因是夏天，絨墊上加有桃簟，四柱通頂，猶有暗格，兩個三層高立式屜在兩角，上面還堆有幾卷竹簡，方便主人隨手查看。

中間便是謝三郎位置。

車裏并未備有第二個席位，臉白的羅紈之便斂袖安分地跪坐在絨墊上，像是一件易碎的瓷被妥善地收置。

謝昀凝目向。

這郎欺騙他、戲弄他，他確實沒有打算就一句話那麽簡單放過。

不過，像這樣把人弄到邊也非他的意願。

皇帝迫了他，而他退讓了。

謝昀生出了一種被人拿的不快。

可追究底，其實不在皇帝也不在見起意的常康王，而在眼前這個郎上。

他不想讓這郎落別人手裏，除此之外，再無別的理由。

羅紈之低著眼，看見悉的蹄形玉幾。

第一次見到時，它就在謝三郎的手肘下擱著，被主人的風姿襯得猶如天上，它是謝家郎的所有，自然也理所應當貴重，往日羅紈之見都不曾多見，如今就大大方方擺在眼前，手可及。

怔怔看著玉幾，默然不語。

不到兩個時辰，就好像死過兩回。

郊外的刺客刀影無、城裏的權貴肆意擺布，天真的想法本左右不了他們的一聲令下。

謝三郎承諾不收為妾，也說到做到，可是結果呢，還不是可以被人隨口一句，就為奴為婢。

真切到什麽命如草芥，如浮萍。

“不舒服？”

謝昀把玉幾往面前又推了一些，想撐在上面。

羅紈之也沒有客氣，兩只手從深帶纏枝紋的繡緣出，放在玉幾上，眼睫如驚蝶了，擡起後出裏面失落的眸子，定定著謝昀須臾，毫無前因後果地忽而道了句：“謝三郎，是不是藤蔓注定只能做藤蔓，長不喬木？”

是不是的出生高低，已經注定了歸宿。

所以無論如何掙紮，也逃不過這個世道已經結的羅網。

若非謝昀從前聽過的藤蔓喬木之論，恐不能這麽快領會這郎的心思。

說藤蔓覆喬木而生無錯，也說若為喬木當頂天立地，可見是不甘于做藤蔓卻又無力為喬木。

他還從未見過如此作繭自縛、沉于自擾的郎，看著也有心助勘破魔障：

“萬各有存活之法，你只見藤蔓棲委屈，但不知喬木雨淋日曬艱難。”

這與莊子的“子非魚，焉知魚之樂”①意思類似，子非喬木，焉知喬木更好。

若是自尋煩惱，難免壁。

羅紈之默了片刻，忽然埋頭伏在玉幾上，像是被了骨頭的貓兒，蜷著子。

聽懂了，但還是覺得難過。

或許有人聰明，會早早認命，可愚笨，不知道認命。

痛苦總是源自人聰明但又不夠聰明，有能力但無法企及野心。

“我知道的。”羅紈之聲音越來越低，好似只是在說給自己聽。

在試圖說服自己，學會接。

謝昀沒有看，盯著手裏的竹簡，往常他總能很快地讓自己靜下心，投閱讀，這是他經年累月的習慣，就好像呼吸一樣尋常，但今日此刻卻了一件很難辦到的事。

建康逐漸炎熱，沒有一風能開車簾，所有的氣息都團聚在車廂裏，有他的、還有羅紈之的。

這麽久，他還沒能習慣或者忘掉的氣息，仿佛是跗骨之疽，難以除。

它已經隨著每一次呼吸，深肺腑。

厭惡嗎？喜歡嗎？

謝昀說不清楚。

就好像不是所有事都能夠非黑即白。

謝昀把目從竹簡上移開，用竹簡把垂落的車簾開了一條，外面的微風撲了進來，卻沒有使謝三郎舒坦些。

他回過視線，羅紈之保持著一個看似不怎麽舒服的姿勢，塌腰俯抱著玉幾，的發頂沖著他，已經許久沒有了。

郎剛剛滿臉疲憊、神恍惚猶在眼前，也不知是不是病了。

若并非病了，怎能一不？

“羅紈之？”謝昀探查看，才撥開郎垂落的鬢發就見到闔雙眼的睡。

大半張臉都被在手臂之間，只出半邊。

濃的睫安靜覆下，在臉頰上投落一圈扇形的影，隨著勻稱的呼吸微微起伏。

那次被言語挑，他用手挾過的臉，知道這張臉有多小，他一只手就能完全蓋住，也知道的臉很，稍稍一掐就會陷。

想起來，他都忍不住要朝手。

突然有顆小小的眼淚從眼角滲出，淚珠越攢越大，最後不堪重負從雪的臉t頰了下去，留下一道水痕。

謝昀怔了下，蜷起手指，退坐回原，靜靜著在睡夢中傷心的郎。

羅紈之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裏的也許是四五歲，也許還要再小一些，和年歲比尚小的映柳，已經很久沒有吃飽了，腸轆轆地仰頭，等著院子裏那顆棗樹果子。

也算是早慧，清楚明白自己其實和映柳不一樣。

是羅府的郎，是主，可是夥房裏的奴仆可以不用看的臉，明正大地著。

太了，就帶著映柳去吃的。

鑽狗、爬高牆，為了一點殘羹剩飯，和映柳總是把兩人搞得髒兮兮、上帶著傷。

可從沒有放棄過，活著，好好活著好像就是一種生命的本能，就是石頭裏掉進去的草籽，一點，一點雨，要讓自己茁壯長。

而且，不但要把自己和映柳喂飽，還要讓月娘活著。

月娘像是餐風飲就能活，日日抱著的琵琶，彈著一些哀傷的曲子，可人怎麽能夠不吃不喝呢？

府裏還有別的小娘，也有與一樣的庶出郎，可們都能吃飽穿暖，還有閑養花逗貓，忍不住跑去問月娘，月娘停下彈琵琶的手，忽然流下眼淚來。

後來阿父時不時也會來看月娘，每當阿父來的時候，與映柳只能在院子外面坐著，裏面會傳出月娘滴滴的笑聲，很奇怪，平日裏從來不會那般笑，羅唯珊告訴，那是狐子的笑，雖小也知道狐子不是個好詞。

可能吃飽、一年四季有新裳了，還有孫媼照顧們，比從前好太多太多。

這樣的日子持續數年，直到月娘手傷，再也不了琵琶。

從隙裏窺見房裏月娘撲在孫媼懷裏痛哭，說：“要是我沒有懷上孩子，要是我沒有生下阿紈，那就好了……”

在那一刻才知道，自己對月娘而言只是沉重的負擔。

像個自私的寄生，貪婪地汲取了這位才橫溢子的所有夢想。

阿父不，阿娘其實也不想要。

事至今日，被家族果斷拋棄，才真正到了自己一無所有。

啾啾——

啾——

臉頰涼，後背也發黏，羅紈之很不舒服，緩緩睜開眼睛。

視野裏是三只胖乎乎的麻雀并排站在窗臺上，歪頭打量，黑的小三角啾啾著。

馬車停了？

羅紈之倏地坐起來，半邊的手臂像是被無數小針紮著，輕輕了口氣，隨後想起什麽，擡眸直直看向前方。

果然，風姿出塵的謝三郎背靠囊上，手握著竹簡，還端坐在原，一如最開始的模樣。

仔細看了眼，竹簡下面的吊牌都還是同一個。

若謝三郎連一卷都還沒讀完，是不是說明只睡了一會會？

幸好。

“郎君？”

認真看書的謝三郎放下那卷“晦難懂”的竹簡，目被喚來。

羅紈之著被麻的手臂，下意識避開他的視線問：“……這到哪了？”

往窗外上一眼。

不遠的地方是一面深灰石砌的厚實院牆，樹影打落，斑駁的點映在牆面，深淺不同。

羅紈之發了會愣，才反應這裏已經不再是戈了，而是建康。

而也不再是羅家的郎，是謝家的婢。

可當真就要這樣自暴自棄了嗎？

自暴自棄也許是最輕松的那條路，但還是可以嘗試向謝三郎求一求，將放了。

謝家又不會缺這一個奴婢。

而且，以謝三郎之能，奉違皇帝也怪不得吧？

羅紈之剛把臉轉過來，還未開口。

謝昀就笑了下。

這郎聰明的時候很聰明，但天真的時候也天真，事到如今，他還怎麽能輕易放了？

他說道：“我的私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