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辭留在西園陪老太太吃了晚膳，而后又陪著老人家聊了會兒天才走。

時近傍晚，雨淅淅瀝瀝落了一天，終于停了。

遇辭從西園離開，徑直往南園去。

雨后的空氣中漂浮著淡淡的淡淡的花香，清新怡人，彩橙的黃昏暈在天邊，園中花植似是吸滿了水，競相綻放，爭奇斗艷。

傅家祖上就是花之人。

每個時令都有應季的花開，是遇辭知道的，就有上百種，還有好些家丁同說了好多次，但依舊不上名字的。

來時匆忙，顧不得欣賞，這會兒便走得慢了些，天幕逐漸昏黑，沿途已有三兩家丁地提著宮燈，依次給園的回廊點燈。

見到都笑呵呵地同問好，彎點點頭，便繼續前行。

四下靜謐，偶有鳥鳴與流水聲，宮燈暈微暗，綴在漆木的雕花廊檐下，有那麼幾分世外幽境之意。

穿過水心亭上的一截觀景廊橋時，遇辭抬首看了眼。

不遠，白墻黛瓦，一扇于霞與暮之中的圓型小拱門了眼。

紅漆木的門關著，銅環上沒落鎖，門楣上方用翠青的字拓寫了“寄月”二字。

這是南園，裕園的主園，也是家主的起居地。

而“寄月”其實是裕園的別名——寄月山莊。

據說傅家第一代園主修建完裕園的那天剛好是中秋，家中主母也在那日誕下一名孩兒，家主喜不自勝，給這位掌上明珠起名為“月”。

但當時“裕園”這個名字是請了老道算來的，改不了，于是便將別名定為了“寄月山莊”，園中建筑也大多用“月”來命名。

遇辭看了眼院墻上爬出來的一截黃薔薇花墻，從觀景廊橋上走了下去。

輕輕推開紅木門，經歲月侵蝕過的門柱“吱呀”一聲，抬腳進了門坎里。

園里已經點完了燈，風吹過宮燈，影搖搖晃晃，正值盛春，園栽種的松月櫻全然盛開，的花霧落了滿園。

住的小閣名喚“住月閣”，凌于水上，與近月亭比鄰。

踏上樓梯時，偏頭看了眼對岸的二層小樓，回廊點了燈，屋子里卻是漆黑一片。

攬月樓與住月閣隔水相，園的景觀設計就像是個環抱的姿勢，所以才這麼命名。

那邊的屋主是傅則奕。

先前他被助手出去，應該是還沒回來。

進屋時，珅伯早已將行李送了過來，這次回來只是小住，便沒帶太多東西，沒一會兒就收拾好了。

再看一看屋的陳設，依舊是兩年前的樣子，甚至離開前隨手放在梳妝臺上的一盒香都沒變位置，家居一塵不染，大抵走后屋子也依舊會有家丁定時來清掃。

推開臥房的一扇小隔門，是的琴房跟舞房。

一樣沒罩任何防塵網，但都依舊亮干凈。

隨手撥了撥中央琴架上的古箏，清脆的琴音“嘣”了一聲。

忽然想起好像從裕園離開自己就沒練過琴，正準備挑首曲子練練手，臥房忽然傳來一連串的信息彈跳聲。

像是有什麼急事。

于是又只得走回去。

兩個信息來源，一個是涂萌萌，一個是院群。

先點開了涂萌萌的信息框。

【舞林萌主：快！！院長找你！在群里圈你好幾遍啦！】

頓了頓，又急忙點開了院群。

果不其然，一連三條——

【顧院長：遇辭，院里要做招生宣傳視頻，你可以個空把你這次‘詩畫清明’里跳的舞再錄個視頻嗎？】

【顧院長：不用全錄，挑選片段即可。】

【顧院長：看到回復我哦！】

讀完信息，發了句：【好的老師。】

剛發完，就收到了涂萌萌的吐槽信息。

【舞林萌主：又是免費勞力，這次不知道要修改幾遍。】

末了還配了張「點煙.jpg」的表包。

這事兒涂萌萌的確有發言權，去年元旦晚會彩排，遇辭因扭了腳沒能參加，但每個宿舍都要出一個人，于是涂萌萌就被拉去“充了壯丁”。

本來彩排完就沒事兒了，院長這邊想拍個素材，就把們一幫人留下了，這一留就是一天，拍了百八十遍都不滿意。

顧院長算是舞壇的老前輩，年近花甲，在沒進教育行業前是國家舞劇團的首席領舞，在事業上都是益求，當了老師后依舊如此。

遇辭笑了笑，回了句：【看看我能不能刷新一下你們上次的記錄。】

【舞林萌主：好漢保重！】

放下手機，環顧了一圈，走去櫥旁，這趟回來沒帶舞蹈服，好在當年走的時候留了一兩套在這里。

*

傅則奕回來時，剛踏進園門就聽見一陣樂聲從對岸的小閣樓傳來。

他立于樓下抬首看去。

月如水，晚風拂燈，小閣的雕花木窗影影約約出暈黃的，窗上影跳躍，勾勒出一個綽約的剪影。

影子晃暈，在連貫的樂點中踩拍躍，翩然起舞。

此時剛好收尾，最后一個姿勢定格結束，窗后的人忽然提著擺跑遠。

作跳得像是只歡快的小兔子，和剛剛跳舞時的溫婉端莊全然不是一個人一般。

他收回視線，正回上樓，就忽然又聽小閣樓傳來極致懊惱的一聲：“啊——”

隨即頓了頓，回頭看去，遲疑了幾秒，掉轉了行進方向，剛走至住月閣樓下的一棵松月櫻下，就聽那邊又響起了樂聲。

步子生生頓下，抬首看了眼閣樓晃耀的燈，彎了彎，終是回走了。

*

這已經是遇辭跳的第十遍了，每次顧院長都會夸一遍，在以為過了時，忽然來一句：【這個地方的“沖”和“含”有些生，再和自然一點就好了。】

雖然沒明說重錄，但話里意思已經很明顯了，也只得回：【好的老師，我再錄一遍。】

就這樣來來回回跳了大半夜，依舊沒能錄出個讓對方滿意的。

于是當再次重頭來過時，做出了個偉大的決定，這遍再不過就不跳了——明天再跳！

沒辦法，誰讓院長掌握著一院人的生殺大權呢，慫就慫吧，罷工還是不敢的。

可沒想到，最終依舊沒過，依舊沒好意思說明天再錄。

苦兮兮癟著看完那段看似夸贊實則讓重錄的說辭后，也只能咧著，再次打開手機錄像。

*

傅則奕理完公務從書房出來，對岸的樂聲還在繼續，他看了眼墻上的鐘。

快要臨近十二點了。

他頓了頓，隔著開的小軒窗看了眼曲水那頭燈火通明的屋子。

兩雖在一個園里，但距離不算近，中間還隔了個水榭，聲音傳過來已沒那麼真切，只能聽見一兩句歌詞。

像是一首古風流行樂，他不聽這些，只覺得耳，但不出名字。

于是，在那曲子再次以——

「狼牙月伊人憔悴」

「我舉杯飲盡了風雪」

重新開頭時，他拿出手機，翻出了遇辭的微信框，發了句：【很晚了，怎麼還不睡？】

那邊曲子還沒完，沒回。

他注視了對話框幾秒，隨后放下手機，又看了眼窗外的小閣樓，正回去室換服，手機就忽然響起信息提示，于是他又走了回去。

【遇辭：院里要做招生宣傳視頻，我被拉來做苦力啦！】

跟著還發了個「生活不易豬豬嘆氣」的表包。

的小豬拖著下，唉聲嘆氣。

他頓了頓，提醒：【今天太晚了，明天再跳吧。】

【遇辭：院長沒睡，我哪好意思睡。】

閣樓的樂聲沒停，看樣子那邊的人兒應該是不管不顧直接癱坐在地上開始玩手機了。

回完，又跟著發來一句：【我繼續做苦力啦！小叔晚安！】

他回：【好。】

隨后放下手機，看了看小閣樓，收回視線時忽然瞥見襯衫袖扣的袖扣。

是兩年前遇辭從裕園離開時送給他的。

*

回完信息，遇辭沒立刻放下手機，抱著在地墊上坐了會兒。

手里翻了翻跟傅則奕的聊天框。

他們上次聯系還是今年的除夕，給他發祝福，他回：【你也是，喜樂安康。】

再往上翻就是幾年前住在裕園的時候。

：【小叔，今日周五，我和同學出去看電影，晚些回來。】

他：【好，注意安全。】

：【小叔，今天可以來接我嗎？我有書搬不。】

他：【好。】

：【小叔，我的琴枕壞了，你今天幫我和珅伯說一聲，讓他找師傅來修，我上學去啦！】

他：【好。】

再往上翻依舊是碎碎念一大堆，他大多只回“好”、“知道了”、“行”，或著偶有做題太晚，他發消息提醒早點睡，就和今天一樣。

不遠的小音響還在外放著配樂，放下手機，站起回頭看了眼，而后走到窗邊，撐開了支摘窗。

閣樓下是一灣曲水，和外園的明月沼連著，隔著月影浮的水面，看了眼對岸的攬月樓。

亮著燈火。

又托著下看了會兒樓下花霧紛飛的晚櫻，忽然想起自己在十六歲之前是有小字的。

“松月”，就是取自南園的松月晚櫻，傅則奕起的。

因為生于盛春，那時正是花期。

據說當時正值傅家跟遇家遷祖籍去海州，歡歡喜喜的氛圍下，就窩在母親的懷中大哭不止。

當時兩家人都在場，就有長輩說笑，讓傅則奕抱抱。

可沒想到傅則奕一抱還真就不哭了，老太太瞧見了就覺得倆人有緣，便做主將認作了傅家的姑娘。

當時的名字定好了，但小字一直沒敲定。

蘇陵的習俗，不管男孩兒孩兒十六歲之前都要名。

于是那時住在南園的傅則奕，便給取了這麼小字。

松月，既應了生辰月的景，也寓意“松前有月，照緋櫻開”，是個意蘊深長并寄予了很多好的名字。

晚風微涼，臨關窗前，又看了眼對面依舊亮著燈火的樓，才收回了視線。

轉看了眼還在放著配樂的音響，深吸了口氣。

調試了一下設備，再次從頭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