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讓季明遠選出最難忘的人生一瞬,絕非那些經歷過的高時刻,而是一個原本毫不起眼的初夏傍晚。
那天下午,他上完最后一節課后,發現一份期刊雜志落在了教室里,又回去取。剛推門進去,就看見一個孩兒趴在桌子上,白的短袖上已被薄汗打,整個人都在發抖。他察覺不好,走過去將人醒。
孩兒緩慢地抬起頭,眼神有些渙散,但卻還認得他。愣神幾秒,氣若游地了他一聲季老師。
由于帶了這一級近一年半的專業課,他將這個班的人也認得差不多了,知道面前這個孩兒鐘靈。見實在難的模樣,便問是怎麼回事。
孩兒搖了搖頭,輕輕咬,沒好意思說。他便不再問,只說要不要送去醫院。孩兒再度拒絕,輕聲說自己是生理痛,回去吃些藥休息一下就好。
此時的他還在跟遲颯往,大概也明白一些生理期的癥狀,見狀沒再多說什麼,只提出送回宿舍。鐘靈還想拒絕,被他一句話反駁了回去:“從教學樓回你們宿舍樓大概得二十分鐘,你腰都不直,還能走?”
孩兒臉紅了,最終答應了。
就這樣將鐘靈送了回去,下車的時候囑咐好好休息,還聲向他道謝了。不是沒有過遲疑,看著遲緩的步伐,想過囑咐還是去醫院瞧瞧。但一想到孩兒那脆弱的自尊,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當晚,他回了住之后寫論文至十二點,第二天早上早早地趕到教室上第一節課,剛打開投影,就見一個班長模樣的人慌里慌張地跑過來,跟他說這節課上不了,他們班有個生出事了,大出送到了醫院。
當時他第一反應這個生就是鐘靈,二話不說就往學院趕,剛到辦公室就接到了輔導員的電話,替鐘靈請假。輔導員起初還不想將事公之于眾,但在他的再三追問下,以及得知了昨晚他送鐘靈回宿舍的原委,才將事實告知:鐘靈不在了——右側輸卵管異位妊娠并破裂出,致失休克死亡。
異位妊娠——那豈不是宮外孕?所以,昨晚的疼痛并非是因為例假的原因,而是——懷孕了?且還是宮外孕?
一連串的事實真相噴薄而出,讓他有些怔然。掛了電話之后,在辦公椅上呆坐了許久,猶回不過神。有照進來,襯得他的臉—略顯蒼白。
*
后續,季明遠也請了一周的假,除了鐘靈的追悼會之后,沒有再出席任何其他活。關于鐘靈的死在學院以及學校引起的波瀾,他也有所耳聞,但此時的他,實在沒有心力再去關注這件事,就只當做不知。
大概鬧將了半個多月,實在找不出致使鐘靈慘死的“罪魁禍首”,這件事無疾而終了。學院和學校的生活都慢慢恢復了秩序,而他也重新回到工作崗位,開始準備期末考。眼瞧著一切都將平靜下去,一個謠言不知從哪流傳了出來——鐘靈肚子里的孩子是他季明遠的。
一開始,這個謠言只是在小范圍流傳,后來不知被誰發到校論壇上了,頓時引起了軒然大波,大家都紛紛開始討論起來,一連幾日都穩穩占據論壇的話題排行榜前三,還有向外發散的趨勢。試問,有誰不到詫異呢?原本“大學生宮外孕致死”已經足夠引話題了,此時再來一個“罪魁禍首是其授課教師”的助力,仿佛是在炸藥堆里放了一把火,一旦引燃簡直可以瞬間炸掉整個地球。
事鬧得如此之大,自然驚了學校和院系的領導,匆匆找他談話。而與此同時,聞訊前來的鐘家夫婦也找上了門,誓要給兒討個說法。季明遠已經不記得自己那幾天是怎麼過的了,在他看來事荒誕至極,偏偏卻有這麼多人相信。然而等他逐漸了解到謠言的起源之后,有那麼一瞬間,連他都有些恍惚。
這個“謠言”是從鐘靈的宿舍里傳出來的,孩兒說鐘靈自一年半前就開始到打聽關于季老師的各種小道消息,問的都是有無友和平常喜好之類的,儼然一副對他傾心的樣子。被問及時也不反駁,只笑瞇瞇地含應下,人浮想聯翩。而且,最重要的是,鐘靈去世的前一晚,是季老師開車送回的宿舍。臨離開的時候,季老師還一副言又止的樣子,不是擔心事發還能是什麼?
因為跟鐘靈好,孩兒的指控含著十足的悲憤。所有人聽了都沉默了,包括季明遠。他是真的不知道,原來鐘靈對他還有這層意思。但若是如此,又怎麼會跟別的男孩兒在一起,還有了實質關系?這實在說不過去。
無論如何,最終一切的矛頭都指向了他——校領導讓他給個解釋,學校學生們讓他給個說法,鐘家夫婦則讓他還他們兒。季明遠含冤難辨,就此,整宿整宿難眠。他想不明白,事怎麼到了這種地步?
最后,事已證據不足無法定,再次無疾而終。學校為此賠付了鐘家夫婦一筆錢,才將他們送了回去。而他因為事影響過大不得不暫時停職,在三個月之后,自選擇了離開清大,去往了林城。而事實的真相到底如何,依舊——無人知曉。
*
再次短暫地回顧了一下整件事,季明遠猶覺清晰地仿佛就發生在昨天。然而實際上,事已經過去兩年多了,其中的人仍未釋然,仿佛陷囹圄一般,難以自拔。
“鐘靈媽媽,我理解您此刻的心。這也是我久久不來拜訪的原因,害怕因為我的出現,再次挑起您心中痛。只是有一點,我還是要向您說清楚——”季明遠站的筆直,宛如一顆被減去所有枝蔓的樹,不張不揚,眉眼沉靜,“我對鐘靈的去世深表憾,但那件事,確實非我所為。”
陶琴:“……”
陶琴沒再說什麼,整個人像是打了敗仗一樣,了力氣一般,癱坐在了椅子上。鐘小強連忙上前扶,一抹臉上的淚,向季明遠示意。季明遠點頭,掀開簾子,走出了堂屋。冷風夾著碎雪飄來,天沉的,讓人心生一種絕。
*
許佳寧一整個下午都有些坐立不寧,在客廳里走來走去,攪得正在做針線活的林從芳也有些煩,直嚷著讓坐下。然而沒多一會兒,許佳寧又站起來,繼續漫無目的的轉悠了。
“囡囡,你是有什麼事嗎?”實在沒轍,林從芳放下手里的東西,問道。
“沒事。”
許佳寧含糊地答,心里卻不住地在想季明遠——也不知道他在鐘家待的如何了,會不會……被打出來?
一想到這個可能,許佳寧腦子里瞬間就有畫面了,唰的一下站了起來。
林從芳:“……”
許佳寧:“外婆,我突然想起來,下午去超市的時候,好像看到我一個高中同學。”季老師,對不起了。
林從芳一驚:“你怎麼不喊到家里來啊?”
“我忘了,要不我給打個電話問問?”
“你快去!”
許佳寧假裝打了一通電話,又回到堂屋對外婆說:“現在在鎮上的拱橋那里,說讓我過去。”
許佳寧說的煞有介事,林從芳不疑有他:“那你快去,見了面回來一起吃飯。”
許佳寧哎一聲應下,就連忙換鞋穿服,臨走前想起什麼,又對林從芳說:“外婆,我們晚上可能在外面吃,你不要等。”
“回來家里吃吧!外面不衛生!”
林從芳追到門口,哪里還能看到外孫的影。微搖了搖頭,又關上了門。
*
鐘家這邊,季明遠又停留了片刻,提出告辭。鐘小強送他到門口。
“來之前本來想帶一些營養品,怕買不對,就沒有擅作主張。”季明遠說著,寄給他一張名片,“這是蓉城一院李教授的名片,主攻婦科,來之前我已經將鐘靈媽媽的詳細況告訴了。李大夫說年后讓你們去一趟,做做檢查。以后有什麼問題,也可以直接找。”
鐘小強激不已地收下。此時此刻,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實用的禮了。看似輕于鴻,實則重如泰山。
“謝謝了,季老師。”
“不客氣,高齡孕婦需要注意的地方多,你最好早些聯系李大夫。”這也是他堅持來這一趟的原因,無論如何,要幫他們保住這個孩子。
“一定一定。”
鐘小強不住點頭。此刻的他在對待季明遠時,又恢復了往常的客氣,仿佛從不曾懷疑過他一般。但季明遠知道,他心底深,始終對他留有疑慮。
“有那個人的消息了麼?”季明遠稍作思忖,問道。
鐘小強臉上的笑容一僵,又恢復了落寞。他搖了搖頭:“沒有,當初出事的時候他都沒有站出來,時隔這麼久,更難找音訊了。”
鐘小強話中失難掩,似乎是有放棄的意思了。季明遠聽了臉未變,只是說:“再看看吧,總會有找到的一天。”
鐘小強聞言抬頭看了季明遠一眼,男人坦然的眉宇間,流出一抹堅定。原本還想說些什麼,最終又咽了回去。勉強出一抹笑,他說:“會的。”
*
因為陶琴還在屋里,季明遠沒讓鐘小強多送,到了門口就讓他回去了。而鐘小強也沒有堅持,在他離開之后,就掩上了院門。
季明遠沒有在意,只是在心里更加堅定了要找到那個人的想法。不是要為自己洗去冤屈,而是希一切塵歸塵,土歸土。
他能理解鐘家夫婦對尋找那個人的不抱希,這跟他們死揪著他不放是同一個原因——自始至終,鐘靈的生命當中,仿佛就沒有出現過這個人。
按理說,一個孩兒如果跟一個男孩兒發生了關系,那麼他們之間的羈絆必然已經到了某種難以分割的程度,生活中也必定會留下重重痕跡。然而鐘靈沒有,事發之后,翻遍所有的手機短信和社件,都沒有這樣一個人的蹤影。仿佛憑空消失了一般,找不到任何線索,這讓所有人到詫異,之后又是無盡的茫然。但如論如何,季明遠決定,他要找到這個人,還所有人一個真相。
輕輕呼出一口氣,邊逸出一團白霧。季明遠快步走到停在街邊的車旁,打開車門就要上車。而就在車燈亮起的那一刻,他看見前方不遠站立了一個人影。
孩兒仍穿著那件藍棉服,帶了一個兔子耳護,黑暗中,整個人看上去越發瘦小。
“季老師。”孩兒輕聲呼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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