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夜話

周翡被巨響震得差點把心肺一起吐出去，耳畔嗡嗡作響，一時什麼都聽不見。

有些弱些的乾脆趴下起不來了，謝允喊了兩聲，發現自己都聽不見自己說什麼，只好忍著難匆匆打手勢，著他們爬也得爬起來，儘快離開這是非之地。

這幫人九死一生，都知道厲害——那木小喬大概是仇家滿天下，既然早有準備，不可能沒有後招，而沈天樞和開那兩人可謂是“禍害千年”，當年連梁紹那個狠角都沒能把他們倆幹掉，不太可能真被一把大火燒糊家雀，再逗留下去，搞不好一會又撞見那幾尊不分青紅皂白的殺神。

他們好不容易逃出了山谷，無論如何不能在這掉以輕心。

能留在謝允邊的，基本都是那時候沒走，跟著出來救人的，因此這會不用吩咐，便各自背扶起一干老弱病殘，連夜急奔出約莫有二十多裡，謝允終於鬆口讓他們休息。

一時間，誰也顧不上形象，這群南來北往的英雄好漢們各自筋疲力盡地橫在地上，只恨不能長在土裡生發芽，躺個地老天荒，再也不彈。

夜空尚未被啟明驚擾，漫天星河如錦。

眾人面面相覷了片刻，想起那一山谷的好人壞人、英雄梟雄，弄不好都了，到頭來，居然只有他們這幾個人機緣巧合地逃了出來。

也不知道是誰先笑出聲來的，那笑聲瘟疫似的傳開，不過片刻，眾人都瘋了，有大笑的，有垂淚的，有依然茫然回不過神來的。

周翡靠著一棵大樹坐在地上，腦子裡還著套，耳邊還有刀劍與炸聲的幻聽，腦子裡一會是黑的北斗夜行人，一會是滿山谷的火與，一會那蜉蝣陣法又在腦子裡自推演，忙得不可開，心口還在狂跳，只覺得下山來這幾個月，仿佛已經比的一生都要長了。

謝允見眾人要瘋，連忙收拾起神智，開口指揮道：“那邊有水聲，裡頭必有魚，諸位先中毒又勞累，大概十分疲憊，我看不如先原地休整一宿，明日啟程，一天之趕得到華容，也好落腳聯繫家人朋友。”

眾人死裡逃生，草樹皮都啃得下去，哪還有意見，幾個緩過一口氣的漢子自發站起來，分頭去抓魚打獵，幾個火堆很快升起來，在石牢中關久了，幕天席地也有種自由自在的快活，顯得彌足珍貴了。

那老道士笑呵呵地率先自報家門：“貧道出‘齊門’，道號沖霄子，今日幸甚，與諸位多了一回同生共死的緣分。”

除了一眼看破他來歷的謝允，眾人都是一震。

當今，“齊門”與“全真”、“武當”“青雲”齊名，並稱四大觀。

其中，齊門中人深居簡出，又通陣法，從來狡兔三窟，很在江湖上走，除了掌門的道號有些名氣外，其他人基本就是個傳說，一輩子也不見得見過一個活的齊門中人，尤其“沖”字是跟現任齊門掌門一輩的。

當下便有人問道：“道長是怎麼落到那魔頭手裡的？”

沖霄子擺手道：“都是我派跟活人死人山多年的舊恩怨了，慚愧，也是貧道學藝不，才不留神著了那人家的道兒。”

朱雀主叛出活人死人山之後沒多久，就找到了這地方，重新給自己炮製出了一個魔窟，他們這群人還不是同時被捉去的，各有各的一言難盡。

木小喬似乎有飼養俘虜的好，據他那連馬都搶的窮兇極惡勁頭，扣下這許多人肯定不白扣，指不定找誰勒索去了。

相比起來，四十八寨這種自己租地種田，沒事跟山下老百姓做買賣的“黑道”當得簡直是不稱職。

沖霄子歎道：“那朱雀主聲名狼藉，全然不講規矩道義，雖然可惡，扣下我等這麼長時間，倒也未曾不由分說地全殺乾淨，反而是北斗那兩位大人，做事忒是狠毒。”

老道士蘊頗，出清正，說話很有修養，提起一干生死相鬥的仇人，也不出惡語，旁邊有那莽撞人卻不幹了，嚷嚷道：“道長客氣什麼，什麼‘兩位大人’，分明是老王八養的兩條狗！”

沖霄子笑了一下，沒跟著逞口舌之利，對謝允和周翡抱拳道：“還得多謝這兩位小友高義，不知二位師承何？”

有他開頭，眾人立刻紛紛附和著圍了上來。

周翡三天沒合眼，正有點打瞌睡，忽然被這麼一大堆人七八舌地圍上來，手裡還不知被誰塞了一條剛烤好的魚，活生生的嚇醒過來了。

有人唾沫橫飛地替吹牛道：“這姑娘小小年紀，真是使的一手好刀，我可瞧見了，‘刷刷刷’這麼起落幾次，就退了那北斗大狼狗！”

周翡：“……”

連大狼狗的都沒到一，還喂了人家一個饅頭吃。

晨飛師兄上前替解圍，自報了家門，又一抬手在周翡頭頂上按了一按，說道：“這是我寨中的小師妹，往日裡雖然盡是調皮搗蛋，難為也能幹點正事。”

“四十八寨”在外面可是大大的有名，晨飛師兄不開口還好，這一開口便好似炸了鍋，一時間“久仰”之聲此起彼伏，誇什麼的都有。

有人十分激地問道：“可是‘破雪刀’麼？”

周翡確實用過一點破雪刀，然而自認功夫很不到家，親眼見識了這群大俠們造謠傳謠的能耐，唯恐隔日傳出“某月某日，破雪刀東挑貪狼西砍武曲”的胡說八道，忙不迭地否認道：“不是不是，我資質不好，破雪刀大當家不肯傳。”

好在是個小姑娘，大俠們也不好意思總纏著說話，都去“圍攻”謝允了。哪怕他自稱自己只是個鑄劍的買賣人，因為雇主托他鑄劍給霍堡主當賀壽禮，給的訂金又高才親自跑一趟——但愣是沒人信。

周翡松了口氣，默不作聲地藏進寨中師兄們中間，小聲待自己因為什麼跟王老夫人下山，李晟怎麼被擄走，又怎麼追來的事說了。眼下晨飛師兄找到了，第二天一早怎麼走，先聯繫誰，如何與王老夫人匯合等等雜事，就全給他了，周翡只要跟著走就是了，便放寬了心，有一耳朵沒一耳朵地聽起各路豪傑們吹牛來。

聽著聽著，周翡就有些走神，以前心心念念地想勝過李瑾容，這會，突然又生出了一個新的念頭——二十年前，提起四十八寨，大家提的都是外公的名字，現在，報出四十八寨的名頭，大家說的都是“李大當家”的破雪刀，那……什麼時候提起四十八寨，他們都會想起“周翡”呢？

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自我審視，覺得異想天開不說，“周翡”這倆字天下皆知的想法也有點恥，於是又丟在一邊了。

吳小姐在水塘旁邊將自己的手臉細細洗乾淨了，又把周翡給他們送藥時候用的那塊手帕洗了一遍，仔細晾在旁邊一小樹枝上，四下都是一幫散發著難以言喻味道的大老爺們兒，別無選擇，只好坐在周翡旁邊。

周翡看了一眼，把沒啃過的半條魚撕下來分給，隨口問道：“你什麼？”

小姐的閨名通常是不好別人知道的，周翡一個從小毆打先生的貨也不知避諱，大喇喇地就當著一幫人問出來了，好在是個姑娘，不然指定得讓人當登徒子。

吳小姐目掃過周圍一圈陌生男子，四十八寨的都識相地背過臉去，假裝沒聽見，臉一紅，蚊子似的對周翡小聲道：“我做楚楚。”

周翡點點頭：“我娘說你爹是個大大的英雄，你到了我家，就不用怕那些壞人了。”

話音一頓，想起熱熱鬧鬧的四十八寨，忽然就忍不住細細對吳小姐描述起來，周翡不曾見識過金陵十裡歌聲的盛景，也不曾見識過北朝舊都的威嚴莊重，是個徹頭徹尾的土包子，心裡覺得四十八寨是天下最繁華、最好的地方。

吳楚楚也沒笑話，反而聽得有些惆悵，人間再繁華，跟也是一點關係都沒有的，背井離鄉，往後要靠別人的庇護而活，天下所有有家、有可懷念之的人，都羨慕，細聲細氣地問周翡道：“到了四十八寨，我……我也能習武麼？”

周翡一頓。

吳楚楚神又黯淡了下去：“怕是不行吧，我聽說習武的人，練的都是子功，我可能……”

“有什麼不行，”周翡道，“你可能不如有些從小開始學的人厲害，但好歹比你現在厲害啊，回去找……”

本想說“找我娘”，後來想起，李大當家日理萬機，未必有功夫，便話音一轉道：“找我家王婆婆，脾氣好得很，又慈祥，肯定願意教你的。”

晨飛師兄笑道：“你可真行，還給我老娘安排了個活計。”

吳楚楚面喜，正要說什麼，忽然神有些局促起來，默默地退到了一邊。

周翡抬頭一看，原來是謝允不知何時擺了眾人，悄無聲息地走過來，只是見在跟吳小姐說話，便沒過來打擾，雙手抱在前，笑盈盈地在幾步以外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