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初夏

那種無法跋涉的寒冷，總讓深的人錯足。

——簡媜《水問》

-

蘇南一愣神，「您……您不是說過，我對學問毫無敬畏之心。」

陳知遇輕哼一聲，「不是跟你道過歉了？」

蘇南自知可能辯不過他，沉默下去。

陳知遇避重就輕：「考慮看看吧，你也不是那麼不適合做學問，起碼有一子驢勁兒。」

「可我很笨，我以前看一本書，書裡說有一種學者，如果一把鑰匙掉在地上，他會把整片地打上格子，一個格子一個格子去找。雖然最後能找到，可這辦法也沒效率了……做思想史研究的，需要的是您這樣銳利的思維。」

「就這？」陳知遇語氣有些淡，「那你可說服不了我，崇大圖書館一屋子故紙堆，等你去打格子。」

蘇南仍是沉默。

想靠近，又知這一種緒有去無回。

在他邊，再待上三年兩年，又能怎樣呢？

現實引力太重，由不得做夢。

陳知遇目落在臉上，「來崇大，我會幫你。」

他神嚴肅，好像這一次的「安排」再不是興之所至，而是深思慮過的。

鮮聽他拿這種語氣說話，恍惚之間，幾乎全面淪陷。

到底心裡還有道理的聲音嘶聲吶喊，到最後，也沒把話說得絕對，只說：「我……我能考慮看看嗎？」

陳知遇盯著——不知道什麼在地上扯了草，指上繞了又鬆，纏了一個打不開的結。「給我個期限。」

過了片刻，把那草繃斷了，抬起頭來，「……您這學期結課的時候，嗎？」

-

調研結束，蘇南迴到旦城，繼續哼哧哼哧給陳知遇打雜——如今在他跟前待的時間，都比在自己真正直系導師林涵待的多。

這一點連林涵都發現了，五月底師門聚會，專把這一點拿出來說叨。

聚會是在林涵旦城市中心的家裡，老房子，面積不大，裝了十來人，更顯得擁。這房子是林涵父母留下的，林涵住習慣了，雖然在郊區買了新房，但仍在這邊住的時間更多。

臺上種了許多的花草，綠意森森，彷彿連週遭氣溫都跟著涼了幾分。幾盆杜鵑正在開花，灼灼烈烈。研一到研三，大家全堵在臺門口嘖嘖讚歎，「涵姐，您家臺都趕上一個小花園了。」

林涵笑說，「都不是我打理的……」

「我們知道，姜醫生嘛！您又餵狗糧。」

林涵與旦城人民醫院外科副主任醫師姜醫生的故事，細論起來也是段佳話。林涵碩博都是在國外讀的，西方思想影響深，本打定了主意獨，去年年初去旦城醫院做手，意外結識也有獨想法的姜醫生。兩人「老房子著火」——當然這話是他們在私底下調侃的——一發不可收拾，一鼓作氣就把婚給定了，現在同居，婚期待定。然後林涵就時不時在群裡秀一把恩，秀得高端大氣渾然天又猝不及防，讓一眾的「單狗」生無所。

「你們別都圍在臺了，過來試試姜醫生烤的蛋糕……」

「咦——」

「過分！」

姜醫生全程在廚房裡忙碌，快到飯點時，才探出頭來喊林涵過去幫忙。十幾道菜，浩浩鋪了滿桌。林涵開了兩支紅酒，給大家斟上。

林涵格的影響，師門的學生也都沒大沒小，從不拘束。話題天馬行空，生猛不忌。

但這回因研三和研二學生論文答辯結束，氣氛意外有幾分傷。

林涵一一詢問各人近況，到蘇南時，笑一笑說：「蘇南，陳老師很看中你啊，說你這個助教當得好，前連天還跟我得瑟，要把你攛掇去崇城大學讀博。怎麼，你是準備讀博了？」

蘇南忙說：「沒呢！我要讀博肯定也是跟著涵姐您。」

「我不是博導，也帶不了你啊。崇大也好的，陳老師要求嚴格，他要是願意指導你，你肯定能有所就。」

蘇南幾分惶，想到野炊那日陳知遇說過的話，目在林涵臉上掃一眼，最後落在了自己手上，「我……我可能，還是會直接就業吧。」

「直接就業也好，現在形勢變化快，就業一年比一年難——那什麼，江鳴謙，聽說你在跟人創業，況怎麼樣了？創業歸創業，到課率不夠你是畢不了業的……」

話題總算從自己上繞開，蘇南心裡鬆了口氣。

吃完飯，大家幫忙收拾過廚房，要求林涵批準他們去參觀書房。

林涵笑說：「跟人打聽過我這兒藏書頗了是吧？行吧，你們隨意去，今天準你們一人帶走一本喜歡的——看完篇讀書報告！」

書房東西北三面皆是齊天花板高的實木書櫃，一進去像是進了個小型的藏書室。大家嫉妒得心難耐：「我要是涵姐，肯定也不願去寸草不生的郊外別墅住。有花有樹有男人，這輩子還求什麼！」

「噓！小點聲，矜持點兒！」

蘇南圍著書房走了一圈，在靠北的書櫃前停下，隨意翻看。

江鳴謙噌一下竄過來，「學姐。」

「嗯？」

「你上過孫院長的課嗎？」

「上過，怎麼？」

「他的作業，你能不能借我參考下，聽說掛科率很高。」

「我回去發給你。」

江鳴謙一笑，卻沒打算走，仍是挨在旁，抬手一邊隨便去翻架子上的書，一邊拿眼角餘瞥，「打算帶什麼書走？」

「還在挑呢。」

他見蘇南目往上瞟，長手臂，「這本？」

蘇南有點尷尬，了鼻尖，「不，不用……」

「哇！這是不是研究生時候的涵姐！」

一聲驚呼打斷兩人不尷不尬的談，蘇南別過去頭去，卻見一個學妹手裡，正拿著一個相框。

蘇南還沒反應過來，江鳴謙已一把把拉過去湊熱鬧。

國g大研究生畢業照，林涵穿著碩士服，手裡抱著束花，在旁邊——

「這是不是陳老師！陳老師好年輕啊！」

照片裡，穿著碩士服，二十四歲的陳知遇左邊站著林涵，右邊站著一個短髮的年輕人，看著鏡頭，臉上帶著笑，但笑意毫未抵眼裡，眼裡只有疏離淡薄。

「你們翻到什麼了？」林涵從門外探進頭來。

「涵姐，你的研究生畢業照！」

「哦，」林涵走過來，拿過照片，「這都被你們翻出來。認認，這裡面有哪些人？我那屆出了不業界大拿。」

大家七八舌，把照片上的人認了個八九不離十。

最後，一人指著陳知遇旁的短髮人問：「涵姐，這是誰？」

「你們男神陳知遇老師的夫人。」

一陣靜默，隨後一聲哀嚎：「陳老師真的結婚了？！傳了這麼多年，從來沒聽說過他老婆是誰，也沒見他倆一起過面，我們都以為是假的呢！」

林涵目平淡，把照片往桌上一扣，「他倆低調——別瞎翻我照片了，不然我讓姜醫生把你們轟出去。」

下午三點，大家離開了林涵的家，到樓下了，仍在七八舌討論剛才到的衝擊。

蘇南定住腳步，笑一笑說：「……你們先走吧，我回去找涵姐說點事。」

江鳴謙看，「什麼事，要不要我……我們等你？」

「不用。」蘇南表淡下來，退後一步。

大家也沒太在意，簇擁著離開了。

江鳴謙走到小區門口，腳步一頓，「你們先走！我想起來我也還得找涵姐簽個字！」

他看著大家往地鐵站去了，拐進旁邊店裡，翻抄著冰櫃，從裡面拿出兩隻冰淇淋，往回走。

老式的小區，院裡皆是高大的樹木，目是蔥蘢綠。

江鳴謙目越過風裡微微搖晃的樹葉，看見樓前不遠的花壇上，蘇南正垂頭坐在那兒。

他愣了愣，慢慢走過去。

「學姐。」

蘇南彷彿沒聽見。

他站了片刻，又輕輕喊了聲：「蘇南。」

五月午後的從葉間篩下來，細碎的斑落在的小和腳背上，地上，擱著一雙匡威的帆布鞋。

「雪糕，吃嗎？兩個味兒，草莓和巧克力。」他出手。

過了片刻，蘇南緩緩地抬起頭來，眼裡一層水霧。

飛快抬手了下，啞著聲音笑了笑，「……柳絮飛眼睛裡了——草莓味吧。」

江鳴謙站著沒，片刻，把冰淇淋盒子往額頭上一靠，往前一步，將罩在自己的影裡，低頭，看著睫微，勉強的笑容再也掛不住。

「……學姐，別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