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定初刻,天穹如墨,廊道上昏燈次第,映出大片紛揚的雪絮,宋懷瑾站在楊運邊問他,“當時你就是站在此?”
楊運點頭,“是,小人有個病,每天晚上寅時前后都要起夜小解,當日從房出去,要去西北角的茅廁,走在此時,正好看到前面辛將軍往那獨院去。”
宋懷瑾點頭,“好,那你注意看——”
寒風刺骨,楊運著肩背,有些茫然的往宋懷瑾指的方向看,很快,一個影出現了,楊運一愣,“大人讓小人看張迅做什麼?”
宋懷瑾蹙眉,“你看仔細了。”
楊運瞇著眼睛使勁看,半晌后迷道:“是張迅啊,張迅這件棉袍穿了半個冬天了,小人悉的很。”
宋懷瑾點頭,往遠喊了一聲,那人影頓足轉過來,卻是謝南柯,謝南柯穿著張迅的袍子小跑過來,待走到近前,楊運才肯定自己看錯了。
他張起來,“這……小人并非有意看錯……”
宋懷瑾擺擺手看向邊的戚潯,“那天晚上在這邊走的果然不是辛原修——”他又看謝南柯,“兇手形和辛原修應相差無幾。”
戚潯道:“當日驗尸時我曾發現辛將軍的袍紐扣系錯了,當時我以為是他出門著急,可這會兒再想,當是兇手先襲擊了他,而后了他的袍子過來假扮他,待將楊運騙過之后,再回去給辛原修穿上,穿的時候扣錯了。”
外間太冷,忍不住呵了呵手,“兇手如此是想將矛頭引向世子,我懷疑他知道我們那日驗刀,想繼續擾視聽,不過如此也暴了他的形。”
宋懷瑾道:“辛原修從軍習武,形高,驛與他量相當之人并不算很多,除此之外,兇手力大,對驛站十分悉,知道楊運也寅時起夜的病,還知道佛家地獄典故,要同時滿足這幾點,便能排除一部分人,今日我們所見的李家村和蓮花村的便有好幾個。”
他令楊運回去歇著,與幾人合計哪些人最像,不出片刻,已論出五六個名字來,宋懷瑾又吩咐謝南柯:“明日一早雪若停了,我帶人去后山,你帶兩個人進村里好好走訪走訪,就查這幾人。”
謝南柯領命,宋懷瑾往不遠傅玦的院子看了一眼,猶豫著道:“如今既然破解了兇手的障眼法,世子便無多大嫌疑了,辛原修指甲里的藥渣,說不定也是他故意為之,那咱們現在是不是應該去跟世子說一聲?”
戚潯揚,“自然該去,否則世子還當咱們在懷疑他。”
宋懷瑾打定主意,看著二人道:“那你們隨我同去——”
戚潯和謝南柯對視一眼,戚潯先往后退了一步,“我忽然想起一事,那吳越的尸骨我還未驗完,這可耽誤不得,大人還是讓謝司直相陪。”
謝南柯本想推諉,卻被戚潯搶了先,一時有些無奈,戚潯也不多言,拱了拱手轉便走,跑的比兔子還快,宋懷瑾嘖了一聲,帶著謝南柯去見傅玦。
到了傅玦院中,林巍先打趣道:“怎麼的宋卿,又有何要懷疑我們?”
宋懷瑾輕咳一聲,“案有了進展,兇手當夜用了些障眼法,特來與世子稟明——”
待見到傅玦,便見他散著墨發倚在榻上,手邊藥碗已空,上蓋著厚厚的毯子,聽見宋懷瑾將適才始末道出,傅玦并無怪罪之意,只略一抬眉,“你們的仵作倒有些聰明。”
見他并不打算追究,宋懷瑾松了口氣,恭謹道:“是,腦子機靈的很,常能從一些細枝末節想到案子關鍵之。”
傅玦順著這話問:“是如何進的大理寺?”
大理寺為三法司之一,仵作雖為賤役,卻尤其關鍵,戚潯一個小姑娘是如何躋此地?
宋懷瑾見傅玦對戚潯多有贊賞,先是面生與有榮焉之,待想到戚潯世,不免嘆了口氣,“這丫頭說來也頗為坎坷,本出自西面蘄州戚氏,是世代宦之家,可十多年前,那支嫡系在蘄州犯事,全族都了刑。”
“是家里庶,生母早亡,當時父親嫡母被判斬刑,跟著族人后一步被押了京城,關了半年后充罪役,尋常這樣的小姑娘是要被送去教坊的,可不愿淪落風塵,那時正好遇到府去挑選罪役做撿尸人看守義莊,一個小丫頭竟愿去。”
傅玦聽得出神,林巍更是咋舌,忍不住問:“那時幾歲?”
宋懷瑾想了想,“七八歲?八九歲?反正不到十歲,當年蘄州戚氏的案子是科舉貪墨,鬧的極大,案子前后審了一年,連番抓了幾波人,戚潯這一支但有活著的,都被發配邊關或者充教坊了。”
宋懷瑾怕傅玦覺得他啰嗦,打算停下話頭,這時林巍看了眼傅玦,見傅玦并無毫不耐,轉而催他,“然后呢?說下去啊——”
宋懷瑾這才道:“一開始是在南邊的州城義莊,是幫忙斂尸加看守義莊,后來經常看到差帶著仵作去驗尸,機緣巧合下一位老仵作收了做徒弟,如此才了這行當。這個老仵作頗為厲害,后來到京兆伊衙門當差,兩年前又來了大理寺,結果剛在大理寺一年便得了急病病危,死前舉薦了戚潯,又得了京兆伊衙門的薦信,便大理寺當差,一開始只是試試,后來見果然得了師父真傳,便將留下了。”
宋懷瑾一口氣說完,自己的心境仿佛也回到了剛知道戚潯世的時候,除卻震驚,更覺得戚潯十分不易,“這丫頭吃了許多苦長大,如今手腳利落,腦子靈,驗尸之勝過許多男仵作,也經得起磋磨,尋常跟著我們出京辦差半點不矯。”
宋懷瑾滿口夸贊,傅玦這時出笑,“倒是難得。”
宋懷瑾喜滋滋的,早前戚潯驗刀驗證,皆對傅玦不利,如今傅玦不但不記恨戚潯,言語間還有些欣賞,自然令他放了心,他也不好多留,只道明日要去后山尋吳霜的尸骨便告辭。
他剛走,傅玦邊的笑意便倏地散了個干凈。
窗外風雪呼號,他目沉又銳利,仿佛能穿過院墻看出去,林巍送完宋懷瑾回來,乍一看到他神,心底突的一跳。
……
宋懷瑾剛說完戚潯命途坎坷,有些不放心,出了院門往停尸的廂房走,同行的謝南柯也是頭次知道戚潯是這般世,亦很有些唏噓,輕聲道:“戚潯平日里機靈活泛,倒瞧不出過這般多苦。”
宋懷瑾道:“別說你了,便是我也未曾想到,一個姑娘家屬實不易。”
二人到停尸廂房時,戚潯還在清理吳越的尸骨,見他二人囫圇回來,戚潯道:“世子可曾怪罪?”
宋懷瑾松快的道:“自然不曾追究,不僅如此,世子還夸了你,他的脾比我想得好。”
戚潯輕嘖一聲,“大人前兩日可不是這樣說的。”
宋懷瑾咧笑開,踱步到跟前,“如何?尸骸上可還有古怪之?”
戚潯正在清理顱骨,“暫未發現什麼,不過他顱骨兩側耳門不太一樣,不知是否是咱們挖的時候有所損毀,還要清理干凈才看得出。”
“只要不是當年兇手留下的痕跡便可。”
這屋未燒地龍,此刻冷的與冰窟無異,宋懷瑾咳嗽了兩聲道:“雪變小了,明日一早多半能停,你最是心細的,也跟著上山看看,這會兒回去歇下。”
戚潯戴著護手,指節早被凍得僵住,想著尸骨上的痕跡總不會消失,便聽從了宋懷瑾的安排,一轉眼對上謝南柯憐惜的目,嚇了一跳,“謝司直怎麼這樣看我?”
謝南柯掩輕咳,“沒什麼,這大晚上的,看你竟一點都不怕。”
戚潯將護手摘下,啪啪一拍放箱籠,笑道:“謝司直你不知我從前是做什麼的,眼下實在是小場面。”
渾不在意,謝南柯角微,到底沒多言,宋懷瑾自也不會多提戚潯苦往事,又催促幾句,幾人一齊離開廂房各回住歇下。
第二日一大早戚潯便醒了過來,外頭天還未大亮,雪果然已經停了,梳洗完披上斗篷去找宋懷瑾,待到了他們廂房,卻見朱赟和王肅站在門口說話。
見來,朱赟道:“那日你進佛偈碑林看到了哪句佛偈?”
戚潯搖頭,“那日我不曾進去,怎麼了?”
王肅道:“我在與他說那日佛祖給我的佛偈是何意,‘一切為眾生,妄心自然除’,莫非我一輩子都要在大理寺辦差不得拔擢,這是除妄心為眾生之意?”
朱赟失笑,“或許是佛祖勸你拋開俗世功名利祿,出家為僧傳講佛法,如此才是普度眾生——”
戚潯在旁聽著,只覺這句佛偈萬分耳,“王司直,你剛說你那句佛偈是什麼?”
“一切為眾生,妄心自然除。”
待王肅說第二遍,戚潯腦子里的弦被猛然撥了一下,疑的問,“那天你們是分開走的還是走在一的?怎麼你這句佛偈和祈侍郎的一樣?”
王肅一聽也有些詫異,“分開走的,為的便是去不同方向得不同佛偈,我和祈大人走的并非一,否則我也不會那般慢出來。”
戚潯早就猜到他們走的不同方向,因后來眾人出來的時間都不同,而宋懷瑾出來時曾說過,他不耐煩繞圈子,因此選的是最近的路,可他還是趕不上祈然,這說明,祈然比他更悉碑林,因此出來的快!
而祈然說的佛偈差錯是王肅看到的,這說明……他在碑林之本未曾用心看佛偈,當被人問起時,為了掩飾自己的心不在焉,這才胡謅了一句。
祈然不是第一次去碑林,可他卻說此前從未去過觀音廟,而此案若是與他無關,他又何必遮遮掩掩的撒謊?
戚潯忙問,“卿大人在何?”
“跟著劉大人點人去了,咱們去西角門外找他們便是。”王肅說完,又問,“怎麼了?那佛偈有問題?”
戚潯抿著搖頭,想到待會兒會見到祈然,便將心底疑問了下來,三人一路往西北方向走,待走到角門跟前,便見宋懷瑾和劉義山正在清點跟前的二十個差役,一旁楊斐、吳涵和劉榭都站著,唯獨不見祈然。
戚潯道:“祈大人怎麼沒來?”
宋懷瑾已點好了人,不在意的道:“無礙,今日天冷,不來也沒事,咱們速戰速決,現在出發。”
差役們皆備好了,宋懷瑾一聲令下,隊伍如長龍一般往后山去,戚潯幾個走在隊伍末尾,宋懷瑾想起昨日還道:“昨天還是祈大人提醒,咱們才想到尸骨有可能在后山上。”
戚潯忍不住回頭去看,只見驛站角門已被掩住,整個驛站一片雪皓然,莫名令心底發涼發冷,猶豫一瞬,還是打算稍后找個人的時候與宋懷瑾說。
眾人沿著小道上山,因目的地明確,并不打算往觀音廟走,而是從東側繞行至那片被砍平的松林地,戚潯心中著事,一路上也未多言,然而就在他們即將到目的地之時,走在最前的差役們忽然驚起來!
“你們看那是誰?!”
“誰在那里——”
清晨的天穹灰藍一片,早前滿地的綠松針已被潔白無瑕的層雪蓋住,可就在這片雪地里,一個著華服的男子垂著腦袋跪在地上,不悉的差役們認不出來,可走在隊伍最后的戚潯幾人卻一眼將此人認了出來。
吳涵忍不住道:“祈侍郎!”
眾人踩著齊腳踝的厚雪,深一腳淺一腳的往跪地的祈然邊跑,宋懷瑾第一個趕到,下意識拍祈然的肩膀,“祈侍郎——”
這一拍,令跪地的祈然子一晃倒向一側,也正是這一倒,眾人看到了他那張布滿痕的臉,便是宋懷瑾都看的倒吸一口涼氣。
戚潯走在最后,腳步千斤重,沒想到自己還未來得及說出他的疑點,卻先看到了他的尸,兇手為何每次都快他們一步?
就在這時,宋懷瑾忽然抬頭喊道:“戚潯你過來!他好像還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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