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慈和宮中的桃花遲遲綻放。
蘇輕窈穿著一輕薄的衫,靜靜坐在窗邊賞景。
正是一年好景時。
小宮靈秀端著安神湯進來,笑道:「娘娘怎麼又不聽話了?坐在窗前可容易吹頭風,太醫叮囑過,請您吃了湯早些睡。」
蘇輕窈慈地看了一眼小宮人,很聽話地起往床邊走。
邊的大姑姑柳沁忙過來扶,裏念叨著:「娘娘可仔細著些,不比年輕時候了。」
是啊,蘇輕窈看了看自己皺皺的手背,嘆了一句:「韶華不再了。」
十六歲宮,一晃六十年過去,活了宮裏年紀最長的老壽星,現在這整個慈和宮,就剩一個人還在。
小宮呈上安神湯,蘇輕窈一口喝下,漱過口便讓宮人伺候自己更。
一陣風兒吹來,幾片花瓣飄進殿,打著旋地落在桌案上,倒也有幾分雅緻。
蘇輕窈輕聲笑笑:「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柳沁年輕時就跟,倒也聽習慣隨時念詩,聞言笑到:「娘娘快睡吧,明日咱們再出去瞧桃花。」
蘇輕窈點頭:「好,明兒咱們一起去。」
柳沁比年紀還大,晚上是熬不住的,聞言便退出寢殿,自己回去安寢去了。小宮熄了宮燈,落下門簾出去守夜。
年紀大了以後,蘇輕窈就不如以前睡,躺在床上,盯著床頂帳幔上的福祿壽喜繡花看了好半天。
這一輩子,安安穩穩,平平淡淡,沒有過寵,亦無兇險波瀾。
一陣風兒打窗,悉的桃花香撲鼻而來,恍惚之間,蘇輕窈突然又想起十六歲剛進宮的那一年。
那時候還是個水靈靈的小姑娘,就跟靈秀一般大小,臉兒又白又,烏髮又長又亮,也曾是家中最得意的掌上明珠。
但進了宮之後才發現,這世間得意人太多。以的出樣貌,在宮中不過勉強排個中下,若非要說個優點,大概只能說子好,萬事不經心。
若非如此,也不可能無恩無寵,平平淡淡活到這把歲數。
陛下頭幾年就去了,如今這位繼帝也快五十,聽聞子骨還不如朗。
這麼想,倒也算是頂頂有福氣一個人。
除了……日子無聊寡淡一些,倒也沒什麼不好。
蘇輕窈在黑暗中輕輕笑笑,安神湯的藥效上來,終於有些困頓了。
在即將沉夢鄉的那一瞬間,似聽到不遠的大鐘響了幾聲,那鐘聲悲涼沉重,一下子吵醒了整座長信宮。
而此時的蘇輕窈卻已經什麼都不知道了。
柳沁匆匆忙忙披上外袍,磕磕絆絆往寢殿跑,小宮靈秀睡得淺,早就聽到那整整十下喪鐘,立即點起宮燈,準備醒皇貴太妃。
然而外面這樣吵鬧,床幔之中卻安靜異常。
蘇輕窈不是睡眠深的人,也一直都很警覺,這會兒這麼大靜都沒吵醒……柳沁臉驟變,撲到床邊掀開床幔。
只見白髮蒼蒼的老太妃安靜躺在床上,眉目淡淡,角帶笑,看起來極為安然。
柳沁看口已然不,抖著手去探的鼻息。
冰冷一片。
柳沁一下子坐到地磚上,看了看安詳而去的蘇輕窈,突然淚如雨下。
「娘娘,您等等柳沁,柳沁這就隨您來……」
…………
似霧非霧,似夢非夢。
一道悠揚的鐘聲在腦海中回,蘇輕窈只覺得渾一輕,的耳朵突然好用起來,能聽到殿外細微的腳步聲。
皺了皺眉頭,掙扎著蘇醒過來。
自打搬慈和宮桃香閣,寢殿之外還有雅室和小書房,就再也聽不到寢殿外宮人們行走的雜聲,現在突然被吵醒,總不是很愉快。
但這麼大年紀的老太太了,也不好跟小姑娘置氣,於是便安安靜靜躺在那告訴自己這沒什麼大不了,想等外面忙完了再起。
想得好,可外面卻依舊忙。
就在這時,蘇輕窈聽到一把悉又陌生的嗓音:「小主可起了?今天可不能遲的。」
另一把嗓音卻拖著音回:「我可不敢小主,要請你去請。」
蘇輕窈有些迷糊,因強健,到了今日慈和宮裏就剩一個老太妃了,哪裏有小主住在這?
想再多聽幾句,然而那兩道聲音卻沒再繼續,過了一會兒,蘇輕窈又聽到房門響了。
晚上睡覺向來只掛帳幔,從來不關寢殿的雕花門,哪裏來的門響聲?
如此反常,蘇輕窈反而越發清醒,把剛睡醒的迷糊勁兒都拋了開去。
是年紀大了,越發老邁遲鈍,可腦子還是好的,這一發現不對勁,當機就觀察起床的景象。
這不是最悉的黃花梨福滿堂架子床,帳幔也不是喜歡的福祿壽喜滿綉,反而用了鮮艷的葡萄打枝,寓意多子多福。
一個守寡的老太妃,尚宮局瘋了給用這樣的床幔。
蘇輕窈這麼一驚,猛地坐起來,卻因為用力過猛,一頭栽倒在錦被上。
只聽「嘭」的一聲響起,帳幔外那把略有些悉的年輕嗓音說道:「小主怎麼了,可是撞到了?」
下一刻,刺目的照耀進昏暗的架子床,惹得蘇輕窈好半天沒睜開眼睛。
一雙的手輕輕拍著的背,那聲音和道:「小主沒事吧?」
這聲音太悉了,可這悉里又有說不清的陌生,彷彿日夜都在聽,卻不是最習慣的那個味道。
蘇輕窈只覺得心兒噗通,努力睜開眼睛,往邊去。
那是年輕時候的柳沁,梳著小宮慣常梳的垂鬟分肖髻,髮髻上乾乾淨淨,只在發尾系了一條紅繩裝點,顯得十分單薄。
臉兒方正,細眼有神,正關懷地著自己。
「小主怎麼了,真撞壞了?」柳沁見不出聲,著急地問。
蘇輕窈下意識道:「無妨,你別急。」
話一出口,立即就發現不對了。
自己的聲音怎麼如此婉轉清脆,吐字又異常清晰,一點都沒有老態龍鍾時的低沉。
若是旁人,這會兒早就急了,可到底是活過一輩子的人,倒也沒有一驚一乍,只輕聲說:「你去打了水來,我坐會兒醒醒盹。」
柳沁最聽的,聞言便匆匆而出,還心地帶好房門。
蘇輕窈瞥了一眼屋陳設,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生生的小手,當即就有了譜。
若不是在曹地府,怕是如同那些戲本子裏所說,又重新回到年時。
瞧這屋子裏的陳設,是剛進宮時住著的碧雲宮後院西側殿,住在北間,跟住在南間的孫選侍共住一個外廳。
這會兒的位份,還只是正八品選侍。
雖說位份一落千丈,但人卻又重複年輕,蘇輕窈不管這事到底是如何發生,心底里確是有些高興的。
起下了床,只穿著中,輕快地走到床邊。
這種側殿的採很差,推開格子窗也只能看到外面一小半景,一陣晨風吹來,又帶來滿室桃花香甜。
這才回憶起,當年住的這個後院裏,也有一顆桃樹。
原來……現在也是四月啊。
雖說突然發生這麼驚世駭俗的事,可蘇輕窈卻一直十分淡定,聽到外面柳沁的腳步聲,便乖乖坐到凳子上,等進來伺候自己洗漱。
作為選侍,邊是有兩個小宮伺候的。
柳沁是家裏找了關係,花了不錢才調到邊的,一慣細心,非常忠心。另一個柳葉卻是尚宮局隨便指派,伺候起來相當不仔細。
想起有關這個柳葉的種種,蘇輕窈淡淡笑了,抬頭對柳沁說:「剛我聽著,你說來不及了?可是有什麼事?」
柳沁一進來就開始忙碌,伺候刷牙凈面,然後又找出一罐玉容霜,給往臉上塗:「小主可是睡糊塗了,今日可是第一次給貴妃娘娘請安的大日子,您怎麼忘了呢?」
蘇輕窈當然記不清年輕時這些瑣事,不過既來之則安之,有柳沁在就不怕。
聞言想了想,說:「你去給我找一件青灰的衫,就是我從娘家帶進來的那件窄袖的,趕讓柳葉熨平,一會兒仔細要穿。」
柳沁微微一愣:「小主……您昨天晚上還說要穿那件桃紅的,瞧著喜慶。」
蘇輕窈抿一笑:「不了,那裳太扎眼,換了吧。」
說起這件事,依稀還是有點印象的,貴妃娘娘自然是喜歡桃紅,但卻只喜歡自己穿,不樂意看別的妃子穿。
那不是搶的風頭嗎?
柳葉突然被安排了差事,卻又不敢違抗蘇輕窈,只能撅著熨裳去了。
柳沁扶著蘇輕窈在銅鏡前坐下,問:「小主想梳什麼發?」
蘇輕窈猛然看到自己年輕的臉龐,頓時愣在那裏。
幾十年了,已經快不記得自己年輕時是什麼樣子,如今這麼一看,卻發現自己柳葉彎彎俏臉瑩瑩,也是個小家碧玉的人兒。
無論如何,重新活一次,反正是賺了。
既然這一輩子是白賺的,當然不能跟上輩子一樣,再那麼平平淡淡下去了。
要不然,豈不是虧了嗎?
蘇輕窈看著鏡中自己年輕的臉龐,粲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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