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寧時亭在晴王府呆了幾天,腳傷不僅沒見好,反而有了傷口破裂、發熱高燒的趨勢。
這場下午飯后,顧聽霜如常讓侍從推著自己,在王府走一走,帶著小狼出來散散心,卻看見書房的窗口已經沒有人了。
燈昏暗,平時,寧時亭的書房是整個晴王府最亮堂的地方。這個鮫人似乎很喜歡線敞亮的地方,自從他來了之后,在路邊加了許多燈籠,請了許多長明燈和夜珠,夜間也亮如白晝。
這倒是方便了顧聽霜。他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他的眼睛在十年前那場大病中也傷到了的事,從此夜視困難,只能憑借靈識和狼眼。
他在書房床下駐足了片刻,聽出里邊很安靜,只有人睡著后的呼吸聲。
他其實并不知道寧時亭住哪里,反正不會是在王妃舊居。這個鮫人似乎每時每刻都呆在書房里,很喜歡看書似的。
但是下人又說,公子從很小的時候就跟隨在晴王邊,其實沒什麼念書的機會。
他葫蘆過來:“推我去前邊,正院。”
葫蘆趕應聲過來。
葫蘆、菱角算起來在他這里,也當了有幾天的差了。他們最近在顧聽霜出行線路上,也出了大致的規律,知道顧聽霜不耐煩看哪里的景,要他們推著走,也知道顧聽霜或者他的小狼喜歡在哪里多停留一會兒,這時候就不需要他們推著椅,顧聽霜也不許他們近。
這樣的地方,一個是晴王府的百草堂,和花園挨在一起的,路線錯綜復雜,山石亭臺錯雜。
路不好走,但是闊大寬敞,小狼喜歡這里,經常會逗留、玩耍很久。顧聽霜這個時候也就會屏退他人,安靜地等自己這只小狼玩夠。
葫蘆和菱角本沒看到什麼,不過有一回也聽修剪花枝的侍說過:“你們沒跟著進來,沒看見,可我那天侍弄花草晚了,出來的時候正巧遇到世子。世子坐在椅上,明明是睜著眼的,可是我請安,他也沒有回應,好像魂游天外似的,只有眼睛特別亮,好像要能燒起來。”
不過這些話,下人們私下里說說也就算了。葫蘆和菱角都不是多事的人,也謹記著寧時亭的叮囑——“世子的事不要管,也不要問。”
他們也就不問,只是那之后,他們越來越懂得和顧聽霜相時的分寸。
顧聽霜說不需要他們的時候,他們絕對走得遠遠的。
而寧時亭的書房,則是顧聽霜一路過來時,第二個不需要人隨侍的地。
世子來這里時,比在花園時更古怪。
在百草堂停留時,好歹能說是遛一遛那匹銀狼崽子,而在這里停留的時候,純粹就好像是打發時間,或者發呆。
他也不去別的哪里,就在院子里逗留一會兒。
寧時亭在的時候,他不跟他說話,也不接他的話。兩邊除了一開始那枚雪花以外,保持了一種合拍的沉默。
有時候寧時亭發覺他來了,也會問一問:“世子進來烤烤火,喝喝茶麼?這里準備了小點心,還有炙牛。”
顧聽霜就會搖頭。
但是小狼能聽懂人話,立刻就要翻窗爬進去,把寧時亭撲倒在地,在他上蹭蹭,然后會被寧時亭戴上手套頭。
炙牛也多半都進了它的肚子里。
更多的時候,寧時亭看書看得迷了進去,他來的時候,依然低頭凝神思索著,要不就是輕輕攏著袖子,提筆寫字。
他寫字的時候作很輕,幾乎看不到手腕的移,單單從外面看,也是筆走龍蛇的樣子。
本以為這鮫人在屋里養個幾天就能活蹦跳了,沒想到這病還越養越差。
葫蘆聽他的話把椅推到了前院,從正門推上去。
書房外沒人,只有兩個侍和侍從守著。
葫蘆上去的時候問了一聲,侍說:“聽書小公子出去了,說是替公子帶話,順便尋一尋醫生。公子今日發高熱,睡著遲遲醒不過來,剛剛才睡下,也不準我們去服侍他。”
侍說這話的時候,抬起眼睛,有些畏懼地看著顧聽霜。
這話是說給他聽的。這些天過來,府上是個人都知道世子對自己這位新府的后娘抱著很大的敵意,寧時亭不管干什麼,這位爺肯定是能對著干就對著干。
寧時亭花了高價請來的雕造師,和人家一起并肩熬了幾個晝夜做出來的園林方案,被這位殿下直接給扔了喂魚,寧時亭好好睡個瞌睡,這位殿下要砸窗。
砸窗的件在各種各樣的傳言中,從“雪花”變了“雪花”,又變了“邦邦的凍臘”,最后可能是覺得王府里沒地兒能讓世子隨手找到“邦邦的凍臘”,就演化“砸中即死的巨石”,用以顯示世子和寧公子之間的水火不容之勢。
世子點名要了葫蘆和菱角去府上服侍,也不知道怎麼就變了“殿下從寧公子那里搶了兩個人過來”。
這府上人都清靜慣了,心思閑,也因為寧時亭對他們好的原因,都對他很信服,連這些流言蜚語中,也都帶著一點偏頗之心。
顧聽霜剛了,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侍就“撲通”一聲給他跪下了:“公子好不容才睡下,殿下若是有事找公子,我們代為通傳,一定不耽誤殿下的事。”
顧聽霜冷著臉:“讓我進去,又不會趁他病弄死他。”
侍嚇得小臉蒼白,拗不過一邊的葫蘆在瘋狂使眼,也拗不過顧聽霜的命令,還是給他把門打開了。
顧聽霜推椅往里走,一只手出來,攔住了后面想要一起跟進來的葫蘆和侍。
順便又慢悠悠地補了一句:“要弄死他,也得等他病好了再說,我不屑于趁人之危。”
葫蘆抹了把頭上的冷汗,對侍強歡笑地說:“你別怕,殿下他平時說話就是這樣,他年紀還小……但是人很好的。”
這話里有幾分真幾分假,葫蘆自己心里也沒個底。
門“咔噠”一聲合上,將室室外的線分隔開來。
屋里彌漫著草藥的清香,不是很濃重,聞久了會以為是花果香味。因為人剛剛睡著的原因,門窗都是閉著的,只有床尾一盞小夜燈,燭火輕輕搖晃。
寧時亭在書房里間睡著。鮫人側躺在床邊,面對外邊。似乎是覺得上熱,被子也不好好蓋著,全部一腦兒地推到了腳邊,上只剩下一件單薄的寢。
顧聽霜前腳推著椅走了進來,后腳小狼也跟著竄了進來。
這只小畜生喜歡寧時亭。看見寧時亭窩在舒服的床上好好睡著,它當即也跳了上去,直截了當地竄去了寧時亭懷里,要趴下來打個卷兒。
這麼大一坨絨糲的銀狼拱著,寧時亭居然還沒醒。
片刻后,像是覺得懷里這堆團捂著有點熱,寧時亭迷迷糊糊地拿手肘輕輕推了推。
即使在睡夢中,他也記得沒有直接用手掌小狼,仿佛是約知道這個團是他經常抱抱的狼崽子一樣。狼雖然可以阻擋毒,但是如果不小心通過滲皮下,或者到了眼、口、鼻之類的地方,小狼也會跟著中毒。
他推小狼,小狼巋然不。
鮫人細瘦的胳膊在這個時候看起來是這樣無力,小狼翻了個,把他的手腕在下,然后繼續撒歡兒往他懷里鬧騰。
最后終于把他鬧騰醒了。
寧時亭睜開困頓、茫然的眼睛,低頭就對上了小狼蒼的眼,在夜里黃澄澄的,又有點泛綠的樣子。
他低低地笑了起來,也沒有推開它,而是順手拿過被子,把小狼包起來抱進了懷里,隔著被子輕輕蹭了蹭,
聲音也還是啞的:“你怎麼過來了呀。”
小狼:“嗷嗚。”
寧時亭又說:“快點走吧,我生病了,你不要被我過了病氣。”
沒說一句話,他的聲音就更加嘶啞一分。后面大概是覺得說話嚨痛,變輕輕的氣音。
“白狼神一族不被病所侵,有長生之力。這個族群是唯一一個同時魔道與天道祝福的族群,可橫六界生死。”
“和你不一樣,寧時亭。”
黑暗里,年人推椅慢慢現。燭火芒切割后,在他上投下半明半暗的影子。
寧時亭沒聲了。
應該是他愣了一下,沒反應過來顧聽霜過來了的這件事。
顧聽霜沒理他這瞬間的怔忪,直接問:“你怎麼回事?鮫人都這樣沒用嗎?跌一跤就這樣了,如何上戰場?”
年人沖他揚起下,不無鄙夷地說:“還是說,你用的什麼旁門左道的辦法,騙來了如今的地位?”
他等了一會兒,寧時亭還沒有出聲,再去看一眼,發現這人又睡著了。
臉頰燒得通紅,呼吸滾燙。
他沒見過仙洲人生病是什麼樣子。這里的人之所以為仙而不是為凡人,正是因為天神仙骨,妖邪不侵。
他母親當年就是在毒瘴中傷了仙仙骨,最后一下子沒救回來。
現在來看,這個鮫人的質卻和凡人沒什麼區別。
他想了起來,似乎寧時亭當著他的面的時候,也沒用過仙。上回去他房里收拾,隨手個紙人出來就能解決的事,寧時亭卻是親自手的。
看他睡著了,顧聽霜也沉默起來。
椅推進,他來到床邊,隨手扯開寧時亭裹在前的被子,把小狼往后一丟。
被子之下,寧時亭的傷也能看清了。
他很瘦,腳踝骨骼修長,之前崴到的地方看起來已經消腫,可是雪坑底下凸出的石棱角,到底還是在他上劃出了深可見骨的一道痕。
當時天太冷,下山的時候凍住了,寧時亭又穿了一紅,所以他沒有察覺。
這個傷口很深,冬天里又捂著,很久都好不了。不過也幸好寧時亭渾是毒,傷口不會潰爛,只是一拖再拖,久久好不了。
顧聽霜剛剛作太大,寧時亭揣著狼崽子,被他拖得往下了,迷迷糊糊的又像是要醒來,可是這次是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迷蒙間,他輕輕呢喃著什麼話。
顧聽霜湊過去聽,也只聽見他反反復復、有些神經質地說著:“不是你的,不是你的……”
他看了他一會兒,又把被子給他囫圇蓋了回去。
他派小狼把葫蘆扯了進來,問:“他快發燒死了,那個聽書呢?沒請大夫?”
葫蘆過來看了一眼寧時亭的臉,也是被這幅病容嚇到了,趕說:“有的,今兒下午聽書小公子就出去幫公子請了,公子還說有什麼話要聽書帶給仙長府,所以沒回來。”
顧聽霜揮揮手:“下去吧。”
葫蘆又看了看寧時亭,瞧見他都發白干裂了,猶豫著說:“殿下,我來給公子喂些水喝?”
顧聽霜回過頭看了看,沒說什麼,等到葫蘆端著一碗溫熱的水進來之后,他突然說:“你出去吧,我來給他喂水。”
葫蘆僵在原地,一也不敢。
顧聽霜不耐煩地皺起眉,眼里寒涌:“給我。”
葫蘆不敢違抗他的命令,只好把水碗遞給了他。
把人費力拖起來,半靠在床頭,然后用勺子喂。雖然手法很簡單暴,但好歹也是認真在喂。
只是喂三口,有兩口半要灑出來。剩下半口,寧時亭還嗆住了,猛烈地咳嗽起來,臉上燒得更蒼白了,仿佛隨時就會死去一樣。
顧聽霜喂了幾口,看見他實在是一口都咽不下去,干脆撂了水碗,又把寧時亭重新放倒在床上。
他看著寧時亭發干的、淡白的,沒來由地又想起那天下午,他把藥灌進他里時的那副樣子。讓人嚨發,甚至有些微茫的疼痛,心臟也跟著一起悸起來。
被藥潤后,很紅,很的樣子,就算是嗆咳出來,也是……溫,甜的。
只一剎那,他的手指了,有些不控制地蘸了水——
像他一直想做的那樣,帶著些力氣,狠狠地往寧時亭間去。
惡狠狠地過去,直到出,出疼痛,讓睡的人醒來,讓那雙漂亮的眼睛瞇起來,最好眼角泛起淚,讓眼角和那的、薄薄的一樣,帶上一點旖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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