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都城中七里長的道,不復白日喧囂,唯有道旁搖晃的燈籠,發出朦朦的亮。
建康宮中大概有兩千四百多座殿宇,皇帝所居的式乾殿,莊嚴宏偉,雄踞于宮城的正中。
式乾殿又被稱為中齋,面闊十二間,白玉石階,丹陛立著兩只銅制的白鶴。左右各有一間稍小些的宮殿,稱為東西齋,平日皇帝飲食起居,下朝後會見群臣多在這里。
前朝皇族酷奢華,中齋的窗牖,壁帶,懸楣,欄檻之類,皆以香木制,飾以金玉珠翠,用水晶簾子分隔各間,旭日初照,流溢彩,瑰麗無比。其中寶堆積如山,寶床,寶帳,服玩皆為從民間各搜羅來的珍品,有的世間僅存一件。「注」
傳言廢帝很喜歡一只玉枕,夏涼而冬暖,他每夜要抱著睡。
建康宮被破之時,前朝宮人將廷洗劫,中齋也未能幸免。水晶簾子被扯斷,珠子散落于地,壁上的寶石都被摳了下來,牆壁變得凹凸不平,玉枕也被摔碎,只剩殘片。
蕭衍所率將士見了這一室狼藉,無不扼腕痛惜。
蕭衍卻面無異。
新朝建立以後,皇帝沒有修復宮室,反而把中齋殘存的珍寶盡數充國庫,除了梁棟和牆壁無法更換,其余都換普通的家,一日三餐也厲行節儉。他影響,宮中各也一改前朝時奢靡的作風,不再鋪張浪費。
此時,中齋置斗帳小塌,宮燈如晝明。
蕭衍和沈約對坐手談,殿上無宮人,皆在門外候命。
甦唯貞看到有一武拾階而上,穿紫衫,外罩革制兩當鎧,戴小冠,腰佩劍。
“右衛將軍,陛下正跟沈侍中手談,如無要事,還請在此稍後片刻。”
來人不言,沉默地立于階旁,除佩劍,正冠。
殿中勝負已明。沈約正要把黑子拿起來,蕭衍抬手擋住他,將方才那黑子挪了一個位置。
“陛下。”沈約無奈,“臣已讓五子,悔棋非君子所為。”
“朕非君子。你自小習棋藝,讓幾子又何妨?”蕭衍不以為意,“再來。”
此局蕭衍還是輸了。他開蒙晚,像沈約這些人都是三四歲開始學六藝,自小耳濡目染,豈是幾年時間可以趕上的。
沈約對皇帝各種悔棋的行為很無語,強忍著睡意,把棋子重新收回棋盒里。
蕭衍每到深夜,就不想就寢。只能靠批奏疏,或是拉人下棋打發時間。因為睡困難,要靠湯藥才可能睡著,但一睡必有噩夢纏。
睡不好,真的非常痛苦。若不是強大的意志力,皇帝應該早就倒下了。
“主上,左衛將軍求見。”甦唯貞在殿外說道。
“讓他進來。”
柳慶遠上殿,拱手抱拳,說道︰“已招。”說完,便將供詞呈遞上來。
這人出于河東柳氏東眷房,也是大族,他的伯父曾在前朝做到了尚書令的高位。柳慶遠起家縣主簿,但訥于言,多年得不到重用,直到有人向蕭衍舉薦,他才做了蕭衍刺史府里的僚佐。他作戰英勇,每戰必先士卒,蕭衍還啟發他用手勢和令旗代替語言,有奇效。
荊州起兵時,柳慶遠為全軍先鋒,並第一個打建康城。開國後,因功封雲杜縣侯,領左衛將軍之職,掌管宮宿衛。校事府就是他下屬的府衙。
蕭衍接過供詞,掃了一眼以後,又遞給了對面的沈約。
沈約迅速看完,“按照供詞上的說法,王家的二娘子想嚇唬四娘子,才故意命守備松懈,放農人進去,卻意外被李旦鑽了空子。那個李旦也是可憐,兒時家境尚可,還讀過幾年書,後來田莊都被士族侵吞,只能委做個護院。那究竟是誰煽流民,又將李旦引回永安寺的呢?”
“姜氏余黨。”柳慶遠只說了四個字。
蕭衍登基,不過才三個多月,政權還不穩,建康城中反抗他的人其實不。有些士族將家中的奇珍異寶焚燒殆盡,有的還聚私兵沖擊宮門,雖然都被蕭衍腥地鎮下去,但不願國破易主的,還大有人在。
姜景融能夠在重兵看守之下,金蟬殼,必有外援。而且這廝逃得無影無蹤,連能夠上天地的校事府都找不出來,可見掩護他的人,勢力龐大。
那些甲族,有重大的嫌疑。恐怕還想著日後擁立廢太子,東山再起。
“明日將尸送回王家。”蕭衍在棋盤天元之位放下黑子。
沈約一向是個懷的人,帝王的強需要他和臨川王這樣的儒臣來中和。但王氏貴為甲族之鼎,這樣的家丑鬧到宮闈里面來,確實過了,“是該警示一番,王公治不嚴啊。”
說這話的時候,他特意看了皇帝一眼。皇帝神淡淡的,沒什麼反應。
柳慶遠領命,又拿出一包東西,“可疑。”
甦唯貞把東西接過來,出于皇帝的安全考慮,自己先打開看了看,里面是一子的里外裳,連綾都有,無不做工致,只是髒了。蕭衍一眼就認出來,這是王氏那夜所穿的。
“哪里找到的?”蕭衍把包袱拿過來,重新系上。
柳慶遠做了幾個手勢,意思是在永安寺後山發現,有侍衛看到王家的侍地丟在那里,覺得可疑,就撿回來了。
這簇新,應該只穿過一兩次,他算見識了,士族之是何等驕奢。
沈約說︰“臣在永安寺的時候,特意打聽了一下。那位四娘子不是尚書令所出,而是筆聖之,還有樁婚約在。許的是文獻公的三子,謝羨。”
文獻公謝邵,曾在前朝時拜太傅,死後被加封為廬陵郡公,“文獻”是他的謚號。士族為者的最高榮譽,便是位列三公,可縱觀前朝,也只有三個人在死前獲此殊榮,大多都是死後的榮封。所以謝韶足以名垂千古了。
而謝羨也是大名鼎鼎,人如朗月,才比子建,被公推為建康貴公子之首。都城曾有流傳于街頭巷尾的歌謠,“驚才絕艷謝三郎”,“嫁郎當嫁謝三郎”。
王謝兩家世代比鄰而居,締結姻緣也是常事。這一對看上去,倒也能用男才貌來形容,般配得很。
不過婚約禮法這種東西,在蕭衍眼里,全是狗屁。他若真的想要,便會去爭去奪,不顧一切。他從不信命,只信自己。
蕭衍把甦唯貞到面前,吩咐了幾句。
寒食快到了,三日不能生火,所以家家都在準備冷食。冷食大多是很難吃的,而且沒有味道。竹君要特意為刁的娘子制些甜羹和甜粥,到時候只需和水便可以吃。
王樂瑤坐在屋中,手捧著一本《吳圖》。這是一本古棋譜,存世不多,是謝羨特意找來給看的。
這些年,姜氏雖不準任意外出,但也不管在沁園中如何。所以春賞桃花,夏采荷,秋釀酒,冬收雪水,一點也不覺得無聊。只是對于外面的天地,多還是會心生向往,那些書上所寫的碧海雄川,也想親眼見見。
可此生大概是很難做到了。閨格子出遠門本來就很難,嫁人之後,侍奉舅姑,持家事,就更不可能了。
只能從父親寄回的那些各地風里面,看看一二了。
“娘子!”竹君從外面快步進來,面慘白。
“怎麼了?”王樂瑤抬頭看。
“宮里送了兩尸到家中,說是陛下的意思。那小黃門還跟府君說了兩句話,府君的臉非常難看。”
像王家這樣的士族高門,最看重名聲高潔。平日主家責罰下人,也不會下重手將人打死。重罪的,就發賣出去,也是私下捂了的,所以誰也沒在明面上見過死人。
蕭衍此舉有告誡之意,也是當眾打了王家的臉。
王樂瑤嘆了口氣,這人的作風還真是強,也不管這樣做會激化本來就有的矛盾。管理一個國家,作為一個君王,不是那麼容易的。他邊的那些大臣,也不勸勸嗎?
罷了,這些本不該是心的。
“四娘子,您在里面嗎?快出來。”
外面傳來余良的聲音。
王樂瑤放下書,慢慢地走出去,看到余良領著一個小黃門立在門前。小黃門手里捧著一個木箱,看到的時候,目中流出驚艷之,然後垂首道︰“奴奉陛下之命,賞賜娘子一個東西。娘子過來收下便是。”
王樂瑤疑地上前,雙手將木箱子恭敬地接過,“多謝,小謝恩。”
小黃門笑著頷首,對余良說︰“我還要回宮中復命,請總管帶路。”
“這邊請。”余良用眼角掃了掃那木箱子,也不知道里頭裝的是什麼東西,只單獨賞了四娘子。
等他們走了以後,竹君等侍都圍了過來,鼓著娘子把木箱打開。
王樂瑤也很好奇,便開了銅鎖。率先映眼簾的是一張紙,上面寫著“魏公主騎服”,西面還有一行小字︰永平二十年,魏帝所邀出使魏國,由魏帝所贈。繁盛,有寺一千三百六十七所「注」,列市如星。
不談筆法,走勢,這字寫得還算工整。對于一個常年征戰,沒什麼時間練字的人來說,尚可。
永平是前朝的年號,已經有幾年景了。
箱子里面有一頂圓帽子,帽檐制著一圈白狐,當中一顆碩大的紅寶石,然後是紅的領長衫,窄袖,長度應該只到腳踝。衫上面的圖案很特別,日月星辰,還繪有狩獵騎的場景,里面應該混雜了金,從遠看,彩斑斕,耀眼奪目。此外還有鹿皮小靴,革帶,一柄刀鞘瓖嵌寶石的小彎刀和水囊。
南方講究致斂,北方講究獷豪放,雖然頭頂同一片日月,卻是截然不同的天地。從這件裳,仿佛能看到北朝生活的一角。
眾侍忍不住驚嘆,們大都沒出過建康,更不可能看到北朝公主的服制,都覺得開眼了。
王樂瑤不知道蕭衍是什麼意思,因為在永安寺弄髒了的裳,所以要賠一件?這件服也不可能穿出去。
忽然把木箱合上,給竹君,“在永安寺我命你丟掉的那裳,你丟到哪里了?”
竹君不明所以,“讓侍帶到後山去丟的,娘子,怎麼了?”
王樂瑤抬手了額頭,蕭衍既然抓到了那兩名家僕,也肯定會對永安寺進行搜查,可能找到了丟掉的那裳。他自己穿著陳年舊,可以看出來非常樸素,大概是看不慣扔掉一看起來很新的裳吧。
這裳說是賞賜,卻覺得皇帝是在敲打自己。賜之,是不能隨便扔掉的。
這人……管得可真寬!
出生在高門,自小錦玉食,丟掉一不能穿的裳怎麼了?
竹君看到娘子的表變幻富,不知道在想什麼。
陛下賞賜東西是好事,證明娘子有人撐腰了。二娘子那邊知道,往後多也要忌憚些,不敢再來。
娘子一直是個淡然事,獨善其的人。
但陛下,似乎能調不一樣的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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