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燦爛,寒風凜冽地從遙遠的北方呼嘯而來,白的細細的線布滿了天地之間。老人站在細的白線之間,發被吹得紛飛,他銳利的目仿佛隔斷風的線,直直地向朔州府城城頭。
賀思慕聽見后孟晚與別人小聲談,說是林家大伯——林懷德暗中給踏白軍提供了丹支運糧的時間,被出賣揭發給了丹支軍隊。
老人高聲說道:“鈞兒,糧草可到了?”
“到……到了……”
“是否還夠吃?”
林鈞紅著眼,抿了抿沒有回答。
多算是夠?二十多天的食糧,換林懷德一家二十多口人的命,算是夠還是不夠?
“還能撐得下去嗎?”林懷德的聲音不悲不喜,穿過凜冽寒風吹到城頭,讓人心生前途渺茫的無措之。
站在林懷德邊的丹支士兵笑了起來,仿佛在等著孤城的大梁士兵搖。
沒有得到回音,林懷德沉默了一下,慢慢地說:“鈞兒,你還記得你爺爺麼?你爺爺在世時,這些孫輩里最喜歡的就是你。”
“你太爺爺是吳南將軍手下的兵,戰死在云州沒有回來。那時你爺爺才剛剛出生,你太梗著脾氣不肯逃往關河以南,在朔州將你爺爺拉扯長大。你爺爺為林家掙下了這份基業,才有我、你父親家的今日,才有朔州林家。這些年里我們為了生意為了林家,奉承討好胡契人,但是你要記得,我們的祖上是怎麼死的——他們是為了保護我們而死。你爺爺說過,若有一日大梁能踏過關河將胡契人趕出中原,林家雖一介商賈之家,必當傾力以助,萬死不辭。”
丹支士兵察覺到林懷德話鋒不對,扯著林懷德就給他一掌,要他好好說話。林懷德卻冷冷地厲聲說道:“鈞兒你聽好!撐不下去了,也得繼續撐!”
“我今日來見你,便是要告訴你一聲,大伯去向你爺爺復命,告訴他林家不負所托,鈞兒不負所托!”
“終有一日,江山將歸,盛世如初!”
林鈞怔怔地著城下,他睜大了眼睛,眼眶紅到極致卻沒有流淚,激烈的緒在他的眼里劇烈著,仿佛要將他的魂魄也出外。城下傳來凄厲的尖和哭嚎聲,林家的鮮染紅了結霜的土地,林懷德睜著雙目倒在漸漸擴大的泊里,他的脖子被利刃割開,臉上卻帶著凝固的笑意。
渾濁蒼老的眼睛里,好像在自豪著什麼,又嘲笑著什麼。
林鈞開始止不住地抖起來,他不再往垛口邊沖,而是扶著墻慢慢彎下腰去,纖細的手指抖得如同蟬翼,慢慢地擋在眼前。
他像是一個蠶繭一般蜷起來,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林懷德家二十三口,于朔州府城之下,盡數被屠。
沉英著垛口,呆呆地看著城墻之下單方面的屠戮。賀思慕出手去遮住他的眼睛,將他從垛口拉回來。
沉英沒有掙扎,只是小聲說:“我爹爹也是這樣被殺死的。”
手無寸鐵,便如牲畜一般被殺死。
這一次很意外的,沉英沒有哭鼻子。
賀思慕看著從城下升起盞盞魂火明燈,在耀眼的下沒天際消失不見。已見慣生死,知道此時說什麼都不合時宜,只能安地了沉英的肩膀。
人生短暫,不過須臾百年,生生死死糾纏執著,終是堪不破。
然而也不必勘破。
若人無所執,大約生無意趣。
林鈞回到林家之后,這一天都沒再吃任何東西,他沉默地坐在庭院的亭子里,從日上三竿坐到夕西下,坐到夜深人靜。
管家去勸了好幾次,林鈞都不肯。直到夜里段胥造訪林府,一路走到了林鈞面前,他才回過神來,有些驚訝地站了起來。
段胥一便服圓領袍,向林鈞行禮道:“林老板,舜息愧對林家。”
林鈞立刻搖頭將段胥扶起來,說:“段將軍不必自責……人固有一死,我大伯他……”
他似乎有些說不下去,段胥嘆息一聲,接著道:“我聽說令尊去世得早,您大伯對您多有照拂,便如父親一般。今日他在城下說的那些話也是不想讓您難過,想來他是不忍見您這樣消沉的。”
林鈞比段胥年長,段胥便一直尊敬地稱您,林鈞推辭著說不必如此。
段胥卻說:“我知林家遭此大難,您心沉痛,我眼下卻有一事要請您幫忙。茲事大,您答應。”
林鈞愣了愣,疑道:“何事?”
“軍中的細,我心中有一懷疑之人,請林老板幫忙佐證。”
“何人?”
“韓令秋。”
林鈞驚訝地著段胥,仿佛不能相信此事是韓令秋所為:“將軍有何依據?”
“賀姑娘遇襲,糧草被燒,劫糧被圍,出賣林家,每一件事都與他有所關聯。劫糧被圍時胡契人下令不要傷韓令秋,韓令秋原本就是從丹支而來,他自稱失憶然而疑點重重。”
“失憶?”林鈞驚道。
“我覺得他有意瞞手,所以舉辦了比武,想要試出他真正的實力。我聽說林老板也是好武之人,家中有好幾位手不凡的賓客,到時候可否請林老板讓他們前來,與韓令秋一較高下。”
林鈞神凝重地點點頭,向段胥行禮道:“此事包在林某上,定不負將軍所托。”
段胥拍拍林鈞的肩膀,說:“林老板不只是林家的驕傲,也是大梁的棟梁。”
待從林家出來,段胥扭頭又去找了韓令秋。他把正在巡邏的韓令秋過來,對韓令秋說:“無論你對我有什麼猜忌,如今我是你的將軍,我的命令你總是要聽的。”
韓令秋低眸道:“是,將軍有何吩咐?”
“你藏了實力,并未完全展現自己的手,對吧?”段胥開門見山道。
韓令秋十分驚訝,剛想說什麼卻被段胥擺手制止了,他徑直說道:“幾日后的比武,我要你必須贏得所有比試,但仍然藏實力,不到萬不得已不展。”
這個奇怪的要求讓韓令秋愣在原地,他反應了一會兒才問道:“將軍是怎麼知道我……”
“這是我的命令,你只需要說是。”
韓令秋沉默了一瞬,低頭道:“是。”
段胥輕輕地笑了起來,他說道:“還有一件事我要代給你,你記好。”
待月上中天,段胥終于從軍營里出來,他照例提燈獨行,走在月皎皎的清冷街道上。街兩邊已經掛上了紅燈籠與紅綢,門上的對聯也換了新的,這一城的百姓都開開心心地準備過年了。
他們還不知道城中的糧草只夠一個月,不知道城外看不見邊際的黑營帳,不知道今日灑城下的林家二十三口。這種平和甚至于幸福,讓人覺得驚奇又詭異。
而瞞者十分平靜,提著燈走在這彌漫著熱烈氣氛的大街上。
“你在嗎?”他問道。
四下里安靜了一會兒,一雙藕荷的云靴便踏在他邊的地面上,無聲無息。
賀思慕腰間的鬼王燈閃爍著時時現的藍,漫不經心地說:“都安排好了?”
“嗯。你都知道了?”
“大猜到了。”
“看看這一局終了,你能猜到多罷。”
賀思慕轉過頭來看著邊的年,他清澈眼睛里有寒潭千尺,不見盡頭。一個一生不過百年,如今才活了不過二十年的人,居然就有這樣的一雙眼睛了。
問道:“小將軍,你才多大,你不累嗎?”
段胥眸閃了閃,他偏過頭來向賀思慕,笑了笑沒有說話。
新春比武在除夕這天早上如期舉行,賀思慕作為踏白軍的風角占候被一并請到校場。坐在了段胥側的席位上,段胥也邀請了林鈞,林鈞便坐在他的另一側。
段胥并不下場比武,并且也不許比武好者吳盛六下場。吳盛六為此又結結實實地生了氣,抱著胳膊冷著臉坐在席間,只是飲酒卻不說話。
前面幾簽比試下來,韓令秋不出意外地一路過關斬將來到了決賽,他之前在軍中比武的名聲也很響,只輸給過吳盛六。
同樣來到決賽的,便是林鈞請來的江湖人士宋大俠。宋大俠和韓令秋量相當,也是膀闊腰圓孔武有力,前面幾里每次都輕松將對手打敗,可見手不俗。
兩人在場中互拜,鼓聲一響便擺開架勢開始手。段胥微微瞇起眼睛,林鈞也張地向前探出了,賀思慕一邊和沉英嗑瓜子,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往場中瞧。
兩人都是好手,你來我往互不相讓,影在校場中來回翻騰,塵土飛揚,幾個回合下來都是平手。
按段胥所說,若韓令秋曾經是天知曉的死士,他的實力應該在宋大俠之上。如今他恪守段胥的命令并沒有過多暴,只是這種程度恐怕沒有辦法贏過宋大俠。
賀思慕磕著瓜子,心道段胥可真是給林、韓二人一個難題,一邊要試探,一邊要藏,兩邊還都要贏。
眼看形勢焦灼,好幾個回合之下韓令秋和宋大俠難分勝負。林鈞皺著眉看了許久,便對段胥說道:“如此下去也看不出韓校尉的實力。我聽宋大俠說,江湖上有一種要蒙住眼睛的比武方式,最能試出對方的實力。”
段胥喝茶的手頓了頓,他笑起來說道:“好啊,橫豎現在分不出勝負,那就這麼比罷。”
他喚來孟晚,宣布了修改后的規則。
校場上的韓令秋明顯愣了愣,他抬起眼眸有些猶豫地向段胥,段胥則淡淡地向他。晴空里那帶著懷疑和不安的眼神膠著片刻,韓令秋低下頭不知道在想什麼,似乎嘆息了一聲,拿過士兵遞上的黑布將將雙目遮住系好。
這顯然是大家從未見過的比試,校場周圍的人都興致地看著場中眼上蒙著黑布的兩人。
韓令秋蒙住眼睛之后,他周遭的氛圍就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賀思慕看見他周圍的風和之前段胥和吳盛六比武那次一般,出現了細小的波和扭曲。他飛奔而去和宋大俠手時,速度竟然比剛剛還快了一倍有余,而且準度毫不差,仿佛長了第三只眼睛一樣。
據說蒙眼比試是江湖規矩,宋大俠卻明顯沒有韓令秋適應這種比試,速度和準度比剛剛都略有下降,且因此出手有了猶豫。只見塵土飛揚間,韓令秋與宋大俠虛晃幾招,然后準確一拳砸進他的口,在宋大俠連連后退時,幾步上前抓住他的手臂一個側將他摔在地上,然后準確地掐住了宋大俠的脖子。
迅速,準,沒有什麼花招,只有致命。
賀思慕放下手里的瓜子,心想宋大俠的肋骨大概斷了好幾,其中一差一點就刺穿了他的心臟。
蒙上眼睛的韓令秋,下手都近乎于死手,比剛剛狠厲了許多。
不經過極為殘酷的心訓練,人不會有這樣敏銳的知和強大的攻擊能力。
場上的鑼鼓聲響,士兵大喊道:“韓校尉勝。”
韓令秋默默地站起來,扯掉眼上的黑布,對宋大俠行禮道:“抱歉。”
座上眾人皆驚,第一個跳起來的居然是吳盛六,他睜圓了眼睛大聲道:“韓兄弟怎麼……他武功這麼厲害的麼?我怎麼從來不知道?這種好事他瞞什麼瞞呀!”
在一片嘖嘖稱贊聲中,段胥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氣定神閑地從座位上站起來。
他悠悠地走到校場邊朗聲道:“諸位,駐守朔州府城這些日子,先是接風角占侯的車架遇襲,后面糧草被燒、劫糧時糟丹支伏擊、林家長房遭出賣,這一樁樁一件件事說明我們之中存在丹支的細。到了今日,我總算能夠確定這細乃是何人,想來這人確實與上面每一件事都有關聯。”
段胥的目落在韓令秋上,韓令秋沉默地著他,握了手并不說話。
段胥卻悠然地笑笑,轉過來看向邊的林鈞。
“林老板,你說呢?或者我要問問你,自我們主府城以來,真正的林鈞被你藏到哪里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段胥掉馬倒計時!還要倒計個幾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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