罷了,行如何,不行又如何?橫豎也無福消,想這些作甚。
二人便這麼默然地行在石路上,任憑竹椏輕搖,枝相蹭,在滿園和春意中,各自想的全是同這春天無關的事。
走盡竹道,便能見到江琮平日所居的屋室,在晴朗天下矗立于池畔,十二分的風雅。
侯府的景觀設計是出了名的好,引了渠作溪作池,養得一院花草盎然翠綠。更別說曲水小徑,致涼亭,四時都有好景。
熹園更是其中華,夫人自己都說,涇川侯府若有十分,七分盡在熹園了。
水頭藏于熹園,水尾藏于北后院,這一巧思使得熹園之水是府中最清亮徹的,天氣晴好時,可以輕易見池底招搖的水草。
有水便有風,風自池面而來,又被池畔種植著的草木熏染,吹拂到居所時,已經帶上了清新涼爽的花草味。春天有丁香,夏天是梔子與茉莉,秋天是海棠。
于是池畔的這幾棟建筑,既能有和風日夜輕拂,又能聽到竹聲雨聲,夏季涼爽,冬天更是溫暖宜人。
無須耗費過多人力財力,熹園的妙全在設計之初便有,這一點倒與其他輒鋪張浪費的大戶截然不同。
對此,泠瑯只有恩,的屋子就在江琮的對面,二人僅隔了半叢花木、一個拐角,他能的好,也一分不差地到了。
暮春,向來是文人墨客哀嘆懷的時分,泠瑯卻十分喜歡。此時料峭寒風早已去了,夏日燥熱還遠遠未至,雷雨天氣更是沒有。
和風從早到晚都淡淡的吹,若是穿得輕薄,能覺到風從袖口鉆進來的涼意。
就如此時,跪坐在一張寬大低矮的幾案旁,案上放著攤開的經書,冊頁上挨挨,寫的全是清靜清涼清自在。
的確是清涼又自在,這間茶室臨水,外面有個連通水面的小臺,青紗簾搖晃著,在屋對坐著的人側臉上投下影。
二人對坐著,泠瑯在念經,江琮在煮茶。
泠瑯不明白,為什麼一個剛從鬼門關鉆出來的人,第二天不嘗嘗味,舒活筋骨,卻要忙著煮茶喝。
“生離死別、恨仇、悲恐驚憎,如是等故,皆相伴左右,如影隨形,掙之不,惱之更惱,苦也。”
一面低眉斂目地念,一面用余去瞧對面的江琮。
茶湯在爐上已然沸騰,有著金石相激般的尖銳聲響,他用銀匙撥盞邊浮沫,作不急不緩,風流又從容。
“其乃七所定,六所生,若非破迷障,何獲清靜清涼清自在。狂躁魔窟火燒天也。”
一時間,室只有低緩輕的禱祝聲,瓷與金屬的撞聲,茶水煎沸翻滾聲。這些聲響雜在泠瑯耳中,竟讓恍然生出些歲月靜好之。
“念的是什麼?”案對面的人問。
回答:“太上玄靈寶升玄消災護命妙經。”
江琮斟茶的手頓了頓:“這名字長。”
泠瑯誠懇地說:“還好,遠不若正文容長。”
江琮笑了笑,窗外花影稀稀疏疏落在他側臉,襯得眉骨高,雙目幽深。
“夫人每日都需這般念禱嗎?我的茶已經換了三四道,你卻才念完一遍。”
泠瑯也笑,不過是做作的笑:“不過皮功夫罷了,比起夫君日日榻上煎熬的苦楚,這算得了什麼?”
江琮自嘲道:“我這幾個月全無半點貢獻建樹,倒是好生麻煩了邊人。”
泠瑯心想,你如果不老實回去躺著,還要走來走去盡孝道搞風雅,恐怕遠不止這幾個月。
這樣的話自然不能出口,只能溫地安,說了些立足當下展未來之類的話。
江琮又問:“下午打算去何?”
泠瑯說:“尚未想好,我對京城了解不深,也不曉得有什麼好去。”
江琮聽了,又是一嘆:“原是我的不是,纏綿病榻許久,既不能陪同出府,更要耽擱夫人日日在府上。”
泠瑯有點不了,他太客氣了,開口閉口盡是自責愧疚,弄得心里發虛,也難以應對起來。
只能微笑著,含帶怯,用滿懷期待的溫和嗓音道:“只愿夫君能早日好轉,屆時攜手同游。”
江琮完全沒想到會突然說什麼攜手不攜手的,他別過眼,輕咳了一聲,才道:“平常小娘子出門,大多都去西市景和街,那里多店金銀樓之類。”
看了眼手邊經書,他又補上一句:“……書肆亦不缺,記得多帶幾個人。”
泠瑯于是謝過這番建議,臨走之前,也飲了杯江琮煮的茶。
煮的是明前龍井,甘醇微厚,一點點的,無窮回甘。
不怎麼喜歡喝茶,但也喝過不好茶,因為李如海好茶道,尤其是龍井。
“茶如人生,沸則轉騰,冷則沉底,”他那時一邊分斟,一邊笑著說,“阿瑯,如今我們過的便是冷茶的日子,雖靜涼苦,但亦有無窮滋味。”
“你早早嘗過苦茶的好,才不會太輕易沉迷于暖熱甘甜,以后你會知道,到底什麼才是純粹。”
泠瑯如父親所言,果真沒有沉迷所謂暖熱甘甜,這不是因為他的教導,而是因為后來去了太多地方,嘗過太多味道。
見了太多,所以無論甜或苦,對來說都是疾掠而過的浮云、片刻即逝的藉。
離開時,江琮問這茶如何。說香而不濃,淡而不散,好。
對方似乎沒想到能夸得如此上道,當下笑得十分開懷,溫聲說夫人喜歡就好。
泠瑯亦笑著應下他下次一起品茶的邀約,心里卻在想,果真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世子。
于清凈雅致的茶室,煮著郊外青山中汲取的清泉水,茶葉上乘、金貴、一兩值萬錢。這便是像他這樣的貴公子對于好茶的定義,風雅極了。
嘗過最好的茶,是在山谷中對峙一夜,凌晨終于讓刀鋒見了,然后在太升起之前,帶著不已的心跳與尚未冷卻的殺意,在山下茶攤邊上花上一文錢喝到的碗劣茶。
就著林間晨霧與劫后余生的喜悅,一口下去,滾燙熨帖,五臟六腑的灼意都被沖刷了一遍,是四肢百骸,從里到外的痛快。
足夠劣,足夠潦草,和認為的人生如出一轍,或許這便是李如海口中的純粹罷。
倒是真心誠意想請江琮飲上一杯,但就不曉得,這位世子喝不喝得來了。
馬車吱嘎一聲停下。
泠瑯抬起眼,掀開布簾,往外輕瞥。
只見一棟三層小樓矗立在繁華熱鬧之中,錦屏畫檐,致,門匾上三個大字龍飛舞。
醉春樓。
名字起得不三不四,經營的卻是十分正經的生意。酒佳肴者有,良茶甜糕者更有,這是西市最有名氣的一家食肆。
更是打探消息,耳聽八方之場所。
泠瑯今天穿得很像那麼一回事,邊被一眾小廝丫鬟簇擁著就更像那麼一回事,一踏大門,立即有小二點頭哈腰上前招呼,臉笑得比春風燦爛。
要了二樓靠窗的位置,可以看見街景,更能聽到大堂眾人談之聲。
要點菜了,小二弓著腰作傾聽狀,泠瑯微笑著,念出那句最最經典的豪氣之語。
“有什麼拿手的,統統都上一份。”
嚯,謝侯夫人,謝世子,沒想到李泠瑯也有從容道出這句話的時候。
一眾仆役環伺于側,料誰也是難以下咽的,菜還未上,泠瑯先對綠袖發起難。
“綠袖,你來坐我旁邊。”
綠袖慌忙擺手推辭。
泠瑯耐心催促了一遍:“就我一人著張大桌子,換你能吃得下?”
又加上一句:“待會兒有你吃的蒸鱸魚。”
綠袖天人戰了片刻,接著一屁坐在了泠瑯右手邊。
剩下的人,泠瑯勸了幾句,也嬉笑著紛紛席了。兩個侍,一個晚照,一個晴空,是跟著泠瑯的,負責的事大多在外間,不若綠袖同親近。
還有三個小廝,其中一個是九夏,那個鼻子靈通無比的年。
那日他來碧云宮送信,泠瑯在回程的車馬上同他聊了幾句,得知了他才十六,怪不得生得這般矮小。
另一方面,又覺得悚然,區區十六歲便有了這種功夫,莫不是天生的罷?假以時日,那還得了。
一面飲著席上溫水,一面瞧他,只見他左顧右盼,抓耳撓腮,似是十分難的樣子,不由問了句:“九夏,怎麼了?”
九夏苦著臉道:“回夫人的話,小的,小的想……”
晚照捂著,吃吃地笑起來:“想什麼?你若敢把那話說出來臟了夫人的耳,我定要好好在夫人面前告狀。”
泠瑯擺擺手,無奈道:“這有何臟不臟,想去便去罷。”
九夏連聲應諾,起一溜煙地跑走了。
剩下眾人便說起話來,晚照是個機靈促狹的,當場便開始編排九夏做過的糗事笨事,獻寶一樣講給泠瑯聽,一時間氣氛十分快活。
不一會兒,菜也陸續上了,便是且吃且談,主仆皆歡。
可九夏遲遲都沒有回來。
泠瑯正疑著,堂下忽地出一聲怒喝。
“你這小子不長眼啊?”
沒有人不看熱鬧,綠袖當即竄出去,趴在欄桿上一瞧,回首驚慌道:“是九夏!他惹麻煩了。”
泠瑯心中一,快步走上前,也往堂下看去——
一位髭髯大漢,紫面闊肩,高足有九尺,九夏被他拎在手里,就像老鷹提著一只。
“我就在這站著,你是沒瞧見?直愣愣撞上來,撒了我新買的酒——說罷,這事兒到底怎麼辦!”
泠瑯在心中一嘆,好老套,為何如今是世子夫人,也逃不過這種戲碼?
九夏瑟著,一副知錯的鵪鶉樣:“多,多錢,我賠你便是……”
那大漢惡狠狠道:“錢?說得倒簡單,這酒有價無市,你打算出多?”
九夏抻著脖子道:“什麼有價無市……我分明看到這是店里最尋常的竹葉青,不過一兩一壇!”
大漢朗聲笑道:“竹葉青?”
他將九夏往地上狠狠一摜,偏過頭向同桌同伴——那幾位和他一樣,也是個個威風無比,衫下遒勁清晰可見。
“我喝的是竹葉青嗎?”
那幾位齊齊搖頭:“不是!”
大漢又轉向一旁笑容苦的小二:“我剛剛點的是竹葉青嗎?”
小二兩戰戰,強笑道:“回客的話,您方才點的正是……”
大漢打斷他未盡之語,聲如洪鐘道:“方才的確點了!但我杯中倒的卻不是!”
九夏從地上爬起來,大道:“哪有你這般的?照你這麼說,你方才喝的是王母宴上的瓊漿玉,也有可能了!”
大漢大笑道:“我喝的就是瓊漿玉!小子,你今天不賠個底兒,就別想走!”
九夏咬牙道:“你莫要欺人太甚,可曉得我是誰?”
大漢似乎很不得這句話,當即便扯開前襟,怒喝道:“那你可又曉得爺爺我是誰?”
只見人群頓時起來,有人在低呼,有人在拼命后退,想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從泠瑯的角度,看不到此大漢前到底是什麼,從眾人反應來說,應該不只有大塊那麼簡單。
果然,聽到九夏驚呼了一聲:“青云會!”
青云會?
綠袖眼一花,還未反應過來,泠瑯便出現在堂中。
“九夏,”冷聲問詢,“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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