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麼回事,對岸高牆裡的竹歌很快就沉寂了,往日可是要吹拉彈唱好一陣子的,小奚奴武陵覺得有些無趣,擔心爺沒曲子聽就要回去繼續聽他讀書,回頭看,爺坐在那用折扇輕輕敲著膝蓋,似乎在想什麼心事? “爺現在似乎能想事,好學深思的樣子。”
武陵衝爺做了個鬼臉,繼續釣魚,他子急,魚剛咬餌就提釣桿,所以總釣不到魚,氣忿忿地在那嘀哩咕嚕罵魚,腳不停地踢,不斷有小石子踢落水中,魚都被趕跑了。
張原慢慢走過去,說道:“小武,讓我來釣。”
武陵趕起,扶爺坐在大圓石上,重新鉤好魚餌,將釣桿遞到爺手裡,然後站在一邊看,心想:“爺的子比我還急,我釣不到爺就能釣到!而且爺看不見水面魚漂,怎麼能知道魚上沒上鉤?要不等下我提醒爺――”
正這麼想,就聽爺說到:“小武,你不要出聲。”
武陵答應一聲,吐了吐舌頭,心道:“爺神仙了,連我心裡想什麼他都知道!”當即抿著蹲在一邊看爺蒙眼釣魚。
只見爺執著釣桿,時不時手腕輕輕一抖,水裡的魚餌也跟著,過了一會,浮在水面那鵝管制的魚漂一沉一沉的,魚咬鉤了!
武陵很想提醒爺一聲,卻又記得爺不許他開口的,隻好抿著,看著那魚漂不停地,心裡那個急啊,爺倒是不急,手穩穩的,是本就不知道魚兒已經上鉤了吧。
可就在這時,爺執桿的右手一抬,“嗖”的一聲輕響,一條灰黑的小扁魚應聲而出,在空中悠悠,魚尾不停地甩。
“哇,是條鰣魚,這鰣魚個頭不小,有四寸多長!”
武陵大喜,追著摘魚,一邊讚道:“爺好厲害,蒙著眼睛都能釣到魚。”
鰣魚在竹簍子裡活潑潑跳,武陵瞧得歡喜,趕又掐一截曲蟮掛在魚鉤上,讓爺繼續垂釣。
卻聽爺說道:“西張那邊有人過來了,看看是誰?”
武陵走出橋拱向對岸略一張,就飛快地跑回來向張原報告說:“是西張的戲班聲伎,有十幾個人,是朝這邊來的,呃,張三公子也在,不會是也來這裡乘涼的吧,西張亭子閣子那麼多――”
張原眉頭微皺,這個張三公子大名張萼,字燕客,今年十六歲,在堂兄弟中排行第三,這是西張小一輩的排行(張原是東張子弟,不參與西張的排行),東張貧弱,但畢竟也是大族,貧弱隻是相對西張而言的,張原一家有仆有婢,食不愁,但與張萼的家境相比,那簡直是一個天一個地,西張富貴,張萼一家之豪富更是冠於西張――
年張原對西張的那些族伯(叔)祖、族伯(叔)、族兄弟了解得並不多,只知道他的曾祖與張萼的曾祖是同胞兄弟,張萼的曾祖張元汴是隆慶五年辛未科殿試狀元,而他的曾祖到老都隻是個生員,西張、東張就是從那一輩起開始拉開距離的――
至於張萼的父親張葆生,張原知道的是,張葆生是萬歷二十四年舉人,工書畫、賞鑒,遊遍天下,董其昌、陳眉公都是他好友,是紹興府首屈一指的大收藏家,秦銅漢玉、周鼎商彝、哥窯倭漆、廠盒宣爐、法書名畫、晉帖唐琴,沒有不收集的,但其獨生子張萼卻是個十足的敗家子,人是非常聰明,就是貪玩,張萼的貪玩可不是一般年的人那種頑皮――
年初在杭州,張萼在北關街市看到有戶人家養金魚,
五條小金魚彩斑斕可,他就要買,人家不賣,他是出到三十兩銀子買下,萬歷年間三十兩銀子若按米價來算相當於四百年後的人民幣兩萬五,在乘船回紹興途中,五條小金魚陸續都死了,死一條丟一條,張萼毫不可惜―― 張葆生花五十兩銀子買下的宣德銅爐,張萼拿出來把玩,嫌銅古舊不甚亮,要放在炭火中燒煉,不料就燒化了,也隻翻個白眼,若無其事――
燒壞宣德爐是年張原親眼所見,以前的張原整天跟在這個比他大半歲的族兄屁後面轉,對張萼出手的豪闊極是羨慕,恨不能生於西張富貴之家――
張原的母親呂氏雖然寵張原,但家境如此,不能和張萼的母親王夫人比,張萼要多銀子給多銀子,張原的母親每月隻給張原六錢銀子零花,按說六錢銀子可供三口之家半月溫飽,也不算了,但張原跟著張萼這個紈絝子弟廝混,自然覺得半兩多銀子實在是太寒酸了――
“爺,我們先回去吧。”
小奚奴武陵過來扶張原,武陵有點怕那個張三公子,那家夥喜怒無常的,以前也常捉弄張原,還有一次莫名其妙打了武陵一個耳,卻又丟給武陵半兩碎銀,說是賑災銀,然後大笑而去,武陵雖是家奴,又得了半兩銀子,可還是到屈辱。
張原“嗯”了一聲,手搭著武陵肩膀剛走出石拱,就聽到橋上一個鴨公嗓子道:
“原來是介子,聽說你眼睛有病,我卻一直沒空來看你,莫怪莫怪,現在眼睛好點了沒有?”
這人一邊說話,一邊快步轉到橋下來,後跟著一片雜遝的腳步聲,笑聲嗤嗤,香氣襲人,是“可餐班”的那一群聲伎,都是十四、五歲的俊年。
鴨公嗓子就是張萼,十六歲的張萼早已進變聲期,說話聲音低沉嘶啞,不大好聽。
張原站定了,答道:“好多了,多謝三兄關心。”
張萼搖著竹骨折扇,眼睛瞇著上下打量張原,對張原戴著的青布眼罩很興趣,問:“介子,魯雲谷說你這眼睛會不會瞎掉?”
張原答道:“不會。”
張萼道:“那不好玩――”
可餐班那群沒心沒肺的年聲伎笑聲不絕。
“好玩?”在一邊扶著張原的小奚奴武陵撇撇,心道:“那你怎麼不把自己眼睛弄瞎!”
張萼道:“瞎了其實也沒什麼,可餐班不就有個瞽師嗎,彈的三弦那可是一絕。”
見張原沒吭聲,戴了個眼罩就好象有點莫測高深了,便靠近道:“介子,讓我看看你眼睛,能不能好我一看就知道。”手就要摘張原的眼罩――
張原退後一步。
武陵忙道:“三公子,我家爺眼睛不能見,魯名醫吩咐了的。”
張萼倒不是那種蠻之輩,而且大家都是同宗兄弟,若扯張原的眼罩起了衝突也不大好,手中折扇收攏又“刷”地一聲打開, 對張原道:“介子,摘下眼罩讓我看看,我就把這折扇送給你,這可是你很想要的折扇,蘇州沈樓所製。”
張萼喜歡利,喜歡用銀子砸人,而且屢試不爽,他不介意讓別人佔實質上的好,他要的是別人在他的利下改變初衷、屈從他。
張原略一回想就記起來了,去年有一回張原跟著張萼去西城大觀堂遊玩,在一家扇鋪看到蘇州製扇名家沈樓製作的折扇,張萼當即買了一把,張原雖然很想擁有這樣一把名家折扇,在手裡搖搖擺擺可有多神氣,無奈囊中,隻能眼看著,買不起,沈樓製作的折扇要賣到二兩八錢銀子,太奢侈了。
“怎麼樣,介子?”張萼催促道。
張原知道張萼的子,不達目的不罷休的,若是以前的張原,看就看吧,反正摘掉眼罩時他就閉上眼睛也不怕見,還白得一把好扇子,但現在的張原已經不是原來的張原,貌似神非,不會任人擺布的――
“不如這樣吧,三兄,我與你下一局象棋,你贏了,我把眼罩送給你,我贏了,你每日找兩個人讀書給我聽,如何?”
張彩和武陵兩個識字不多,要他們兩個讀書實在是難為他們,錯字連篇的,張原自己也聽得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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