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婚宴邀之名進府的百余賓客,早從醉臥的眾人間起,無聲而井然地沒府中四方。
幾府門外的親衛,不知何時換做了陌生的新面孔,一如從前府兵那般懶散嬉笑,說著不著邊的渾話。
唯有神肅然的巡邏兵士路過時,守衛府兵像不經意抬頭,與之換眼神。
兩邊神不改分毫地微微頷首,錯而過,巡邏的鐵甲鏗然作響著遠去,仿佛將整座府邸籠在一個滴水不的無形罩中。
“——嘩啦!!”
一盆冰冷刺骨的井水,兜頭澆下。
陳恒在涼煞的秋夜里猛地打了個激靈,困意與酒意頓時醒了大半,他懵然睜開眼來——
整座曉香雅舍“倒吊”在他眼底。
一半是婚宴,紅燭燈籠如游龍掛遍廊院,賓客醉臥席間,歌舞鑼鼓熱鬧喧天。
一半是閻王殿,漆黑翳影里,似數不清的惡鬼林立,一柄柄長刀潑著冷,死寂中森戾生寒。
陳恒猛地打了一個寒戰,最后一點酒意退盡。
他劇烈地掙扎起來——
“來人……來人啊!”
嘶啞的聲音從嗓子里艱難迸出,在這場熱鬧中,卻微弱得可憐。
被纏蠶蛹似的人形被倒吊在高樹下的半空,掙扎著。
像一條抖的蠕蟲。
“救命啊……人,人都死哪兒去了……”陳恒口干舌燥,嗓音沙啞地掙扎著。
然而令他絕的是,無論他怎麼呼喊,聲音都無法沖破府邸四的喧囂,沒有任何人回應他,偌大的節度使府今夜歌舞鼎沸,卻又死寂得他心寒。
蕭瑟夜風里,潑上的冷水仿佛滲皮下,凍得陳恒哆嗦起來。
他一萬個不愿,卻不得不將目挪向了那個他從最開始就不愿看的方向——
左側臨墻的余里,折廊下鬼影森森,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在翳里盯著他,卻又死寂無聲,他看一眼都脊背生涼。
“你們……你們究竟是何人?”
陳恒聽見自己牙關打的聲音,勉力咬住了,厲荏:“哪來的山匪暴、暴民,竟敢把主意打到我節度使府來了——你們可知,我岳丈是何人?”
提到這個,陳恒一下子找回了底氣。他本想,可惜倒吊的姿勢只夠他跟條垂死掙扎的魚似的打了個。
“我岳丈,那可是前兵部尚書!我老師,那是當朝太傅安惟演!你們不想活了,敢在太歲頭上土?你們——”
“那兒沒人。”
一道略帶啞意,疏慵懶淡的嗓音,忽從吊在樹上的陳恒后響起。
“誰?!”
陳恒頸后寒一炸,驚慌地想扭過子去看,卻屢屢被吊著他的繩子拽回,整個人在半空搖晃起來。
同樣晃的視野里,他只能看到一道著玉帶婚服、長袍清垂的修影,從廊下翳影里閑庭信步地走出來。
那人踱步下了臺階,走近前來,清緩停住,他抬手,溫地扶停了陳恒的肩,免他繼續在半空晃。
“片刻不見,陳兄便認不出我了?”
“……董…董賢弟?”
陳恒僵著舌頭,難以確信地分辨著眼前這道倒影。
即便是倒著看,那張神清骨秀的容他也不能錯認。
只是與陳恒記憶里那位昳麗風流、眉眼慵懶又張揚的“董公子”大不相同,眼前人側而立,月下卓然清,勝瑤
春鈤
林瓊樹,琨玉秋霜,半分不見白日里浪紈绔的模樣。
“你、你究竟是誰?!”
再遲鈍麻木,陳恒此刻也反應過來了,不由地扭曲了臉,尖聲道:“你絕不是什麼江南富商,你故意的——你敢給我設套,你膽敢騙我?!”
“我告訴你!小賊!你找死!劫掠了我節度使府,你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去,我也要你死無葬之地!”
“我要殺了你!我殺了你全家!老子日你十八輩祖宗……”
連串的鄙咒罵噴出,不絕于耳。
著婚服的青年卻連眉都不曾皺一下,只是等得倦了,才揮了揮手。
一道鬼魅似的影從不知何掠出:“公子。”
“太吵了。”
謝清晏眉眼懶怠,道:“絞了他舌頭。”
“——”陳恒的嘶啞咒罵聲戛然而止。
董其傷毫不猶豫,左手一垂,匕首落掌心,便邁步朝嚇得目眥裂的陳恒走去。
“不可!”
通往后院的游廊下,一道焦急聲音傳來。
幾息后。
坐在木質素輿上,戚世被云侵月推了出來。
董其傷卻像是不曾聽到,已然停在樹下,他一手抓住了死死掙扎的陳恒,強行開了陳恒的下頜,另一手拔刀,抬起。
刀尖廊下燈籠映得泛紅,如流淌。
“唔唔唔——!!”
嚇得驚魂裂的陳恒拼死掙扎起來,扣掐在他臉上的手卻如鐵箍,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眼看著刀尖就要落下。
云侵月也急了:“木頭!你割了他舌頭他還怎麼待?”
董其傷難得停了手,回頭看向謝清晏。
一婚服的公子眉眼紅籠燭火低曳出幾分溫:“簽字畫押,也是一樣。”
董其傷點頭,就要繼續。
云侵月咬牙切齒:“戚姑娘可還在府中!”
“……”
謝清晏眉眼間那點薄涼微霽。
“罷了。”
“——”
匕首刀尖已然探目眥裂的陳恒口中。
沾著一點珠,刀尖在最后剎那收了回去。董其傷隨手一撇一捺,將刀在陳恒服上凈,便面無表地松開他,退到了一旁。
從鬼門關前繞了一圈回來的陳恒是一點脾氣都沒了,口中嗚嚕著什麼,掙扎地在半空轉向,朝廊下方才出聲救了他的人那兒看去。
戚世額頭見汗,正松下一口氣,徐徐靠回素輿里。
似乎察覺了陳恒眼神,他冷冷問:“陳大人,可還記得我嗎?”
陳恒從模糊的視線里分辨出素輿上的人,不由地栗起來。
“戚…戚世……你果然沒死。”
“許老縣令的冤還未得見天日,安萱與安仲德殘害忠良、賣鬻爵之案還未稟明圣上與天下百姓——我怎會輕易死?”
“你,你大膽,敢直呼貴妃名號……”
陳恒方才嚇得力,此刻說話也嘶啞著聲,有氣無力的。
“安家之罪,樁樁件件,翻出來怕是夠他滿門下獄的!我戚世食百姓之祿,忠天子之事,責問罪臣罪妃,又有何不敢?!”
陳恒咬死了牙,半晌出聲冷笑:“你想屈打招,利用我來拉老師下馬?不可能!陪那個冥頑不靈的許志平,做你的鬼夢去吧!”
“……”
戚世氣得額頭青筋微綻,雙手死死攥著素輿扶手,幾斷似的。
陳恒見狀,反而嘶聲笑起來:“我還當你們是什麼山匪暴民,要是你們枉殺了,未免冤死——沒想到啊,竟是你這個狗屁巡察使的手段!如此說來,繞西而行北是假,你竟趁我不備,暗自又潛回來了?”
“…噗嗤。”
一聲煞風景的笑過后。
素輿后的云侵月捂著,對上眾人目,忙擺了擺手:“不好意思,沒忍住。”
他又瞥向陳恒,由衷道:“就你這腦子,別盤算了,越盤越歪。還想誆你這位賢弟給你當軍師,征戰北境,馬上封侯?哈哈哈哈……”
那嘲笑里,陳恒了莫大的屈辱,愈發恨聲:“我絕不會出賣老師,有本事你們就殺了我!否則今日之事,我定要一狀告到圣上那兒去!”
“你搶走的罪證,如今已在我手中。”戚世攥起膝上的冊本與自白書,咬牙道,“即便去到圣上面前,律法公理,天下民心,也容不下你和安家作祟!”
“律法?民心?可笑至極。”
陳恒冷聲,剛要再開口。
“取我弓箭來。”
又是那道散澹疏慵的聲線。
陳恒瞳孔猛地一,下意識了下,余掃向一旁。
只見那著婚服的年輕公子不知何時走到了十丈開外,停住,側過來。
頎長袍尾從他玉帶束的腰下垂墜,鎏金描紅,勾得一把彎腰如刃。
那人隨手握住廊下一截紅緞,了出來。婚服的廣袖掀起,他將紅緞在眼前繞額,掠后,跟著信手一系——
那張清雋容上,眉眼便一道紅緞覆了過去。
陳恒心里猛地一:“你……你要干什麼……”
“陳兄求死,賢弟自然全。”
謝清晏朝一側平抬手臂,候立在旁的親衛立刻將一張拓木弓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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