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格里面，三爺嗓音也有些發，但他笑著。

“怎麼會不想呢？”

“可是你拖來拖去，現在還不好好吃藥……”

三爺拿出帕子去姑娘眼角的淚，哄著勸，“所以我不想讓李大夫來，是因為我自己重新調了方子，想調的至能下咽。況我翻了醫書，也看了旁的治法，同他不太一樣，容我自己試一試。”

他說等他試好了，“或許不必六郎替我去迎親……別哭了。”

但姑娘卻徑直投進了他懷里，將臉倚在他前。

“你必須得好起來！”

隔著花格，三爺形微微僵了一下，但他沒有似姑娘抱他那樣，也手將姑娘抱。

他曾說自己子涼的似數九寒天的冰，可姑娘也不算熱，只是山里緩行漫流的水，他怎麼能把水里最后的熱也吸走，把也拉冰窟里？

他只虛虛攏了在懷中，另一只手輕的長發。

他說自己會好的，又說姑娘不要哭，更道，“泉泉，我要立不住了。”

姑娘只怕他踉蹌，連忙離了他懷中，“你快坐下歇歇。”

他說好，卻也沒做，只道自己調的藥，“吃了總是犯困，我有些倦了，你快回去吧。”

他要姑娘走，姑娘還要再陪他一陣，他卻搖頭，“就這點神了，你且給我留點，給六郎寫封信，讓他在濟南安心跟著座師進學。”

他攆姑娘走，不許姑娘多留，姑娘只能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蔣家。

只是走了，他并沒去給六爺寫信。信昨日就寫好了，早就打發人送了過去。

他就坐在方才的地方，靜默坐著，好似姑娘還在房中，給姑娘留下的杯中，又續了半盞茶。

李大夫還是沒能前來。

三爺的病未似他說得那般轉好，反而越加地重了，每日里有神的時辰屈指可數。

但他不許他去告訴任何人，不管是老爺、太太、姑娘，還是六爺。

但惠叔卻發現家中藥柜里的苦楝子了，而三爺則繞過他，吩咐了小廝悄悄去采買，且悄然買了不。

苦楝子最不能三爺這等脾胃虛寒的人服用，不僅味苦，還有毒。

惠叔心下不安極了，聽聞此事的翌日，靜默跟在三爺后。

他見三爺如常起之后，淺飲些溫熱粥水，然后往書房里坐上一陣，看兩刻鐘的書，又提筆寫幾張字。

接著他便趁休歇的時候，去往另一側廂房的藥柜前，親自給自己揀藥。

他也是照常先在廂房里點了香，驅散些藥氣，然后凈手干，從一整面墻的藥柜中，揀出他今日要服用的藥來。

他神一如往常平靜，未見任何波瀾。

可惠叔卻見他安靜地揀出了好一堆苦楝子出來，與其他藥摻在了一起。

惠叔怔在窗外，他則了專司煎藥的藥近前，見那小丫頭戴了嶄新的絹花在頭上，溫和地笑了笑，“可是昨日貨郎上門來賣的？我也聽見了賣聲。”

他說著，從旁取了一吊錢來給小丫頭，小丫頭問他，“三爺也要買絹花戴嗎？貨郎說男子也有買來戴的。”

三爺笑起來，“那也得是些神俊朗的男子，病癆子就算了。”

小丫頭還算懂事，連道，“三爺別這麼說，三爺會好起來的，我們都等著三爺親熱鬧呢！”

三爺越發笑了起來，道，“那你好生幫我再煎兩副藥來。”

他說完，將那摻大量苦楝子的藥，給了小丫鬟。

小丫頭哪懂分辨，拿了藥就要走。

惠叔一下闖進了門去，一把打落了小丫鬟手里的藥。

小丫鬟嚇了一大跳，他卻不管這許多，直看向藥柜前的人。

“三爺！”

三爺目看著他，微滯了一息，但下一息，他神極其平靜，抬手讓小丫鬟下去了。

房里一時只剩下他與三爺兩人，三爺神靜若無波之湖，就這麼沉靜地看著他驚慌的神，緩聲開口。

“惠叔，我是自己愿意的。”

愿意。他愿意把他自己治病救命的藥，換殺害的毒，然后每日服用兩碗，直到早日奔赴黃泉。

惠叔抖不已，看著仍舊平靜的三爺，只問他。

“三爺這樣，還剩多日子？”

李大夫半年前就曾說過，仔細養著，三爺總還能有一年半載的，就算半年過去，也還有一年才是。

但三爺輕聲道，“臘月之前吧。”

臘月之前，那就剩不到半月了。而姑娘定下的婚期，是臘月十六……

“為什麼？”惠叔聲問。

冬風吹著窗外環繞小院一周的翠竹沙沙響個不停。

三爺的聲音在竹聲里，平靜依舊。

他說不為什麼，目落去窗外的竹林。

“我只是不想活了。”

他說著似乎又想到了什麼，囑咐了他一句。

“別跟說。”

*

紅螺寺最里，大殿里供奉著三圣，阿彌陀佛在中，左右侍者觀世音菩薩、大勢至菩薩分立兩側。兩邊的壁畫上，繪著二十諸天護法神。

眾神齊聚，默聲俯瞰世間。

惠叔憶起三年前與三爺的往事，還是難得口難捱。

其實三爺不僅讓他不要告訴姑娘，而是不要告訴任何人，他只想安安靜靜地離開。

但那年，六爺從濟南急奔而回，看到三爺已逝，怎麼都不肯相信。六爺要為三爺守孝，次年的春闈也不去了，就留在家中，一步都不出三爺的院子，有時他半夜起，見六爺還在三爺的牌位前自言自語，或者干脆一直著牌位。

“哥，哥你回來啊……我還等著和你一起去京城……”

某次他沒忍住，跟六爺了兩句。

神像前，惠叔后悔不及。

蔣楓川則問向佛前的太妃娘娘。

“娘娘，您說哥為什麼要這樣做？他為什麼要……”

他說不出口那兩個字，那兩個字割得他心口疼，但他還是忍著道，“他為什麼要自戕？”

自戕。但凡他真就是藥石罔及病逝，他絕不會去擾。

可是不是。

他只問蔣太妃，“娘娘您說為什麼呢？”

蔣太妃閉起了眼睛，眾神之像將世間一切看在眼底。

轉瞧著那自被棄、卻被三郎撿回來養大的孩子。

“六郎，三郎他愿意，他心甘愿。”

“可是我不甘心……”

他不想再拖一年半載是什麼意思？不過是想放他心上的人重新來過。

蔣楓川跪在了神像前，“哥不讓我說，我可以不告訴。但不該忘了哥哥，這世間還有誰人，能似哥哥一樣心疼？我只求時刻記著，不行嗎？”

他叩拜在神像前，叩問神明。

蔣太妃默然，又重嘆一氣。

亦不能替神明，或是死去的人回答，只能了佛前叩拜的人。

“你眼下最重要的是春闈。你兄長生前為你寫了那麼多薦信，只希你能為蔣氏增添一位兩榜進士。你就在我這，好生備考吧。”

說著，又嘆聲道了一句

“亦再好生想想，你兄長當年此舉到底是何意。”

蔣太妃說完，由樸嬤嬤扶著，離開了大殿。

有人跪在神像前，直到天都漸晚了。

惠叔在后瞧著，不得不上前，“六爺還有傷在，莫要再跪了。”

青年低著子，又向神像叩了三叩，才起了來。

“娘娘讓我好生想想，哥當年之舉到底是何意。”

他說自己好生想了，但話鋒突然一轉，看向惠叔。

“惠叔你說，哥會不會不只是為了放，還有別的原因？”

別的原因？惠叔不明白。

蔣楓川抬頭向點外看去，“也許還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

他突然問惠叔，“惠叔，你是不是還有什麼沒告訴我的。比如，那位永定侯憑圣旨娶的時候，消息傳來，惠叔你好像不太驚訝。”

這話說得惠叔吸了一氣，他連忙道。

“沒有，六爺不要猜了！”

*

積慶坊，永定侯府。

蔣竹修的忌日就在眼前了。

秋霖見姑娘下晌看累了書，往后院散步時，忽在正院后面的竹林旁立住了腳步。

姑娘沒說什麼，卻在竹林外立了兩刻鐘，而后才沉默離去。

這會，艾葉從正房里出來，跟秋霖道了一句。

“夫人不知在想什麼，默默嘆了幾次氣。”

秋霖能猜出個大概，往房中看去。

“三爺忌日就在眼前，夫人應是想去祭拜，但不知道怎麼跟侯爺開口吧？”

秋霖這一說，艾葉也悟了過來。

“這……確實不好開口。”

兩人也不知道怎麼辦，卻沒瞧見有人腳步正在兩人說話的墻外，男人瞧了一眼二人，亦向房中看去，腳下微頓。

房中，杜泠靜撿回來一片竹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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