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鈺卻只垂眼,心無旁騖地盯著茶盞的浮沫看。
半響,推了下杯盞說:“添茶。”
那抬眼時眸底里的暗,好似比從前更深幾分。
待到日暮,珠簾被人挑開。
寧衡匆匆而來,看清座上人,眼眶倏地就紅了。
他聲道:“殿下……”
他跪下,忍住哭腔說:“九玄營總督寧衡,救援來遲,還請長孫殿下恕罪。”
連鈺轉眸看他,“此毒乃岳大夫所制,每月一解,倘若過時無解藥,便會痛苦而死……寧叔,你能為我所用麼?”
寧衡滯了滯,果斷服下毒藥,磕頭道:“屬下這條命是太子的,亦是殿下的,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他靜靜看他,搭下眼簾:“很好。”
從此年如困,一經局,至死不休。
(3)
八月仲秋,顯禎帝駕崩,新帝繼位。
那時樓盼春等人已經改名換姓,抵達江南數月,聽聞這個消息時,謝宿白未置一詞,他白日里依舊忙于籌劃,與平日無異,直到夜里才讓傲枝將自己推到對面樓閣。
樓閣沒有牌匾,也沒有點燈,黑漆漆一片。
唯有香案上點著兩支微弱燭火,三個牌位立在當中,其中一個沒有名字。
這是個小祠堂。
謝宿白借著月細細雕刻新的牌位,刻上顯禎帝的謚號,將其擺在燭臺邊,又在里頭坐了許久,才回到房中。
屋里滿是藥味兒,連被褥都浸上了藥的味道。
謝宿白盯著床幔,不肯合眼。
他不敢睡。
一閉上眼,東宮上下的屠戮就在眼前。
那場火好像從夢里燒到了腳下,闔宮的哭聲尤在耳畔,母妃下的一點點浸紅了青磚,顯得那樣刺眼,他甚至還能聽到嬰孩的哭聲。
它在問:你怎麼不死?你的家在皇宮,你何時才回來?
回來——
謝宿白猛地驚醒,對,他要再快點,再快點!
他陡地翻下榻,卻忘了這雙本是負累,“砰”地一聲,他整個人跌落在地,這一摔似將他從夢中摔清醒過來。
他雙眼怔怔地看著這雙,無聲哭笑,嗤,好生狼狽、當真是好生狼狽啊……
謝宿白卷起角,出丑陋猙獰的疤痕,他眼神陡地狠厲,要從案幾上找刀來,可屋里的利都已經被傲枝盡數藏起來了,他于是拿過藥盞,不管不顧地將其摔碎。
“哐噹”一聲,在夜里格外驚悚——
傲枝推門而,見到的就是謝宿白用碎瓷片一刀一刀剜的景,嚇得魂都飛了。
忙摁住謝宿白的手,只聽他低聲說:“放心,不痛,我只是想把這疤痕割去而已。”
那夜過后,他又很平靜,像個沒事人一樣,白日里赴清談會時,甚至可以與人談笑風生,侃侃而談、妙語連珠的口才,更是將“謝宿白”這個名號鋪天蓋地宣揚開來,以致求上門的有才之士數不勝數。
自書房的耳濡目染了他壯大自的基石,他夤夜籌謀,令銀號、當鋪、茶樓、書肆,暗樁遍布江南各地,待江湖傳出風聲時,催雪樓這個龐大的組織已經嶄頭角。
那個永遠戴著銀白面的病弱年,一時間風頭無兩。
與此同時,謝宿白的緒也愈發穩定平靜。
但平靜得令人惶恐。
本就寡言的人,如今話是愈發。
傲枝更是不能在他臉上捕捉到一表,他就像是一游離世間的行尸走,看似溫和,實則里已經結冰霜,好像這世上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引起他的注意了。
直到承和五年,云城破——
(4)
經歷破城之后的燒殺搶掠,云一片凄涼衰敗之景,沉重的大雪下殍遍野,空曠的街道不見一人,分明并未滿城屠盡,可卻安靜得像座死城。
以至于椅碾過石板時的聲響突兀得有些驚心。
謝宿白經過此地,滿眼荒蕪,或許曾經的長孫會嘆聲可憐,可謝宿白不會,他心里已經激不起任何波瀾。
傲枝說:“雖說敵軍已退,可這是非之地不便久留,云庶務自有沈公子幫忙打理,何況帶來的藥不頂用,岳大夫來信催促,要您早些回去。”
他也只是很輕地嗯一聲。
可待經過一斷垣時,長街上忽然駕來馬車。
那是駕四馬并驅的馬車,滿富貴的小公子站在后面的車轎上,一路走一路灑銅錢,故意引得街邊將死乞兒爭相出手,他則捧腹大笑。
活是個紈绔公子的模樣。
謝宿白正不屑地收回眼,就見一個瘦弱的人影沖上前去,直奔那小公子腰間的錢袋子去。
形矯捷,作敏銳,可惜寡不敵眾。
小公子怒道:“豈有此理,活膩了?”
家丁們蜂擁而上,手忙腳地將小賊綁在車轎后頭,四匹馬跑得快,那小丫頭起初還能跟著跑,后面就只能被拖著,生生在雪地上拖出條痕跡。
明明都奄奄一息的人了,偏在那紈绔公子上前解繩索辱罵時,猛地撲上前,只聞一聲慘,險些沒咬下人一塊。
那般削瘦蒼白的小臉,睜開眼的一瞬似迸出強大的力量,漆黑的瞳仁瞪著那人。
紈绔嗷嗷大,命人將好一頓揍,直丟到雪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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