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nbsp;nbsp; 折青梅記
◎我獨中意你。◎
開國侯府家的小娘子, 才四歲,便已初見人之姿。
材清瘦,文弱纖細, 穿著一碎花長襦, 宮縧直墜于地,微風輕拂,在那片爛漫的緋山茶裏回眸一笑,仿佛要風歸去。
誰人都知道, 師家小娘子, 是開國侯的掌上明珠,那是含在裏怕化了,捧在手心怕飛了,夫婦倆自打得了這麽個乖巧伶俐的兒, 簡直不能釋手。
周歲時,開國侯大肆鋪張,極力炫耀家門的弄瓦之喜, 引來長安矚目, 也由此, 這位師家的小娘子,早早地便有人家定下了。
與之定親的兒郎正是滎鄭氏的嫡子,鄭勰。
鄭勰年長師家小娘子九歲,一表人才, 是長安出了名的神。
師家娘子的周歲筵上,這位得楊公真傳的弟子,當即賦詩一首, 將開國侯府的小娘子誇贊得天上有地下無, 恍若水之神, 也從此讓師遠道記住了這小犢子。
當時筵席上一派恭喜之聲,一時傳為了佳話談。
趁熱打鐵,鄭家在師暄妍的周歲宴後,立刻便準備好了聘財,與師家結娃娃親。
師遠道看著那琳瑯滿目的聘禮,心頭直犯嘀咕:“我家的一歲,是個娃娃,這家的十歲,算哪門子娃娃?好老的一個王八羔子。”
可他再怎麽不不願,也得考慮到鄭家的聲勢。
滎鄭氏那是不知道傳了多代的公侯世家了,哪是他們這種窄門窄戶所能得罪得起的?
師遠道抗不過,想著,不如地把這事告訴聖人,好讓聖人知曉,絕非他們開國侯府有意攀龍附,與世家結親,實乃滎鄭氏主提親,他胳膊拗不過大。
寧庶安正巧在太極宮教子,寧恪小小的一只,趴在案頭埋頭做功課。
寧庶安看了一眼自己生得如同弱一般的兒子,心中不無嘆息。
鄭家那位,比他才大幾歲,個頭已經快竄上房梁了,自家的這個,在娘胎裏時就不足,病病歪歪地長到三歲,生了一場大病,差點兒教自個兒白發人送黑發人。
現在鄭家的都要定親了,自己家裏這個,也不曉得幾時能婚。萬一他將來一直是這個頭,哪有小娘子看得上喲!
雖說有些事不宜愁得過早,但聖人一向悲觀,架不住這樣想。
不留神,寧庶安的傷春悲秋便讓寧恪察覺了。
茸茸的腦袋瓜,從那一沓厚實的故紙堆中昂起,清湛的眸向燭火裏長籲短嘆的聖人,語調沉穩:“阿耶何事嘆氣?”
寧庶安放下師遠道遞來的折子,嘆道:“你修文館的那個伴讀,鄭勰,他定親了。”
鄭勰。
單只這兩個字,在稚子寧恪的齒間滾過一遍,小孩兒的臉瞬間鷙。
書案下,執筆之手攥了拳。
寧庶安到幾分奇怪:“恪兒,你在好奇他的未婚妻?”
這倆孩子,平素都在修文館聽學。
恪兒努力用功,鄭勰呢,也是過目不忘,兩人都楊太傅賞識。
正因如此,二人之間的競爭也日益激烈。
寧恪比鄭勰小了六歲,若要趕上他的功課,實屬不易,縱然天賦異稟、勤學苦讀,也始終難以逾越老天劃下的這道鴻。
所以寧恪不大喜歡鄭勰,寧庶安是知曉的。
不過這倒讓寧庶安覺很好,有一個強有力的競爭對手放在他的邊,只會更加激發寧恪的鬥志。
他娘死得早,老父親一個人拉扯孩子不容易,既當爹又當娘不說,這孩子是太子,將來是要繼承他的江山的,一點都不能養歪,否則便是天下萬民之禍。
寧恪深抿,須臾,他寒漠的眼神撇了回去,朝外道:“兒臣對鄭勰的事,沒有一點興趣,他要與誰親,是他的事。”
關于鄭勰,寧恪只對如何揍死他比較興趣。
這廝仗著年紀大量長,在修文館時對他耍招,害他吃過不悶虧。
但有些事,沒有真憑實據,阿耶并不相信,只以為這點齟齬不過小孩子間打鬧,不過是因為他不服輸、輸不起罷了。
寧恪總有一日,會向世人證明自己。
旁人遞來拳頭,他便十倍奉還,區區鄭勰,何足道哉!
寧庶安深以為然,“對,除了學業,旁的你不用關注他。恪兒,等你長大了,阿耶一定為你尋覓得一個全天下最好的小娘子來配你,放心吧。”
“……”
他才不要。
七歲那年一個夏日,方下過雨,悶燥的天氣得以片息緩解。
修文館竹簟打起,納八面涼風,學堂,寧恪正按筆抄書。
風吹簾,映出小小年清瘦單薄的影。
年似一枝旁逸斜出的竹節,謄畫在朦朧的白屏槅扇之上,清逸端方,如圭如璧。
楊太傅留下的功課,晦難懂,今日對答,他輸了鄭勰。
盡管這并不公平,鄭勰十三歲,早已開始學習《易經》,而寧恪本還未接過它,今日對答落了下風,楊太傅并不會為關門弟子找任何借口,只是臨走之前,罰他在這裏抄寫《易經》。
正書到“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槅扇外雲飛渡的天氣,驀然亮出了一瀉天,一道稚的影,亭亭玉立地鑲嵌在兩扇白屏之間,探窗而來:“有人在嗎?”
那笑音,脆甜,半含,如同江南煙水之中初打苞子的菡萏,得仿佛能掐出水。
年執筆的手驟然一停。
他不回眸向窗邊。
只見一材小的孩子,穿一銀線芙蕖紋藕紗衫,正好奇地往裏張,視線與他相。
小娘子瓣潤,被金燦燦的漂出水,恰似昭昭春日之下,枝頭的一顆等待采擷的櫻桃。
看著他,瞳仁明亮,清波漾漾。
寧恪停筆在那,不知為何,仿佛有一種恍如隔世的宿命,擊中了他。
這種覺來得莫名而強烈,以至令年僅七歲的他不知所措,慌之間站起。
但太子殿下畢竟出生就是太子,有些威儀是刻在骨髓裏頭的,盡管心已慌,舉止仍是端方自持,含而不。
“你是?”
師暄妍出害和窘迫:“我來尋阿勰哥哥呀,他說,他在修文館讀書。今天我和母親宮,為鄭貴妃賀壽,陛下準允我過來找阿勰哥哥……你,你……”
看了一眼面前的太子殿下,眸出困窘與不安:“你一定是太子殿下了?”
卿本佳人,奈何許賊。
寧恪心頭,短暫的異樣過去了,他深凝雙目,冷淡地道:“修文館是讀書清修之地,不是你該來的地方,這裏更無你要找的人。請速離開。”
盡管對方言辭之間,還用了一個“請”字,可那種狂妄和傲慢,那種疏離與冷漠,卻比針還紮得人疼。
師暄妍呆了一呆,大抵是從小到大,從來沒人對自己這麽兇過,阿耶阿娘,還有阿兄嫂嫂,他們都對很好的,即便了宮,聖人和貴妃娘娘,看起來也是一團和氣。
在太子殿下這裏了壁,眼睛睜得大大的,還不想相信,對方居然這麽兇,可努力地去看,最終,只能看到年眼底毫無掩藏的戾和嫌惡。
師暄妍僵在那兒,眼眶迅速地彌漫開熱。
好想還,可被他嚇唬住了,連都張不開。
一條手臂于此時橫在了的後,不知何時,鄭勰出現在了的旁。
十來歲的年,初凜凜風姿,手臂開始有了穩固可靠的力量,一把將拽懷中,語氣恭敬之中著三分的桀驁:“太子殿下應當正在修文館抄書,怎的突然為難我的未婚妻?”
他言談之間,將“抄書”二字扣得很重。
寧恪冷眼睨著這兩人,耳中落的最重的兩個字卻不是他刻意強調的“抄書”二字,而是最後面那三個字。
未婚妻。
沒有來由的厭惡與不忿,和說不出的煩躁不適之,讓年僅七歲的太子殿下不知如何理。
室涼風吹拂,他擺袖向後,冷淡地道:“鄭勰,此是清修求學之所,不是你花前月下的地方,你自重,不要惹禍上。”
有些人正是天生的壞種胚,譬如鄭勰。
才十幾歲,正值材條、嗓音變化的年紀,但就寧恪所知,此人早已經有過人了吧?
他彎腰,將他的未婚妻的小手牽著,那姿態,簡直.邪,不堪目。
他的未婚妻,寧恪多看了一眼。
看起來,也是蠢的。
太子殿下收回了目,仿佛髒了自己眼睛似的,一眼都不願多瞧。
太子殿下的叛逆期來得好像比尋常人都早一些,臉上是一副神,心底裏又是另一種。
總之,看到那個小娘子呼呼的小手被鄭勰牽著,他只想將姓鄭的胳膊都剁下來。
但,對方是過了文定的未婚娃娃親,寧恪再心頭怫然不適,也師出無名。
何況他也不懂,自己怎會有如此莫名其妙的心緒。
鄭勰牽著自己的未婚妻步出了修文館,修文館于太極宮副殿西南,闕樓林立,複道行空,遠遠去,高高低低如虹橋般錯落。
師家的小娘子又香又,小小的一只手攥在掌中,圓潤無節。
鄭勰側看旁的小娘子,雖說因為這孩子太小,他談不上什麽怦然心,但將來長大了,必是個傾國傾城的人,如斯人,自己帳中,該是件聲噪一時的談。
鄭勰最喜歡在自己上點綴一些,足以讓他傲于當世的名銜。
正如當日,他在這個小娘子的周歲宴上,便已預見了十六年後的貌,所以當時他故意在的周歲宴上為作了那篇駢賦,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小娘子仰起頭,需要很費力,才能看到個頭很高的哥哥的側臉,把眼淚了回去,好奇地問鄭勰:“太子殿下一直都這麽兇麽?”
鄭勰笑道:“般般,我們這樣的人,怎敢妄議太子,就算他真的很兇,你也不能這樣說,知道麽?”
師暄妍點頭:“我知道的。”
繼而,擔憂地著這個心腸總是很好,又很有才華的哥哥:“可是,他會欺負你麽?”
鄭勰到很是新奇,也許正是言無忌,讓小孩子的話聽起來更加真實一些,他停住了步伐,轉過,蹲在小娘子面前,神認真:“如果太子殿下仗著自己是太子,欺負我,小娘子會怎樣想?”
師暄妍懷著樸素的和善惡觀,了拳,道:“那他就是壞蛋。”
鄭勰還從沒見過哪個人敢說寧恪是壞蛋的。
很好,他更喜歡這個單純可的未婚妻了,這簡直是天賜良緣。
看來開國侯夫婦將兒保護得很好,沒能過早讓知人心險惡,很快地,這只麗活潑的蝴蝶,就要黏在一張看不見的蛛網上了,等待的,必然是被吞噬的命運。
鄭勰當然不覺得自己是個什麽聖,師暄妍則矣,他也不會只要一人,他後院的奴婢,將來也是要有名分的。看在師暄妍可的份上,他可以將為他誕下長子的機會,留到長大以後。
鄭勰如此鐘意師暄妍,還有一點。
當年出生之時,正趕上東宮太子高熱怪病,差點一病嗚呼。
那時有個癲道人,瘋言瘋語,說與太子同月同日出生的嬰孩裏頭有一個妖孽,命沖帝星,除惡務盡。
聖人本來已經做了決定,將那夜出生的七名嬰孩全部逐出長安。
不過天生異象,據說子醜之,湯泉宮中先皇後顯靈,天現五彩雲,聖人以為那是皇後還魂,為庇佑太子而來,乃祥瑞之兆,便不曾降下那道聖旨。
從那以後,太子的病果然一日好過一日,終于穩定了下來,此後也不曾再犯。
但鄭勰想,興許這個師家的小娘子,還真有克寧恪的本事。
就算克不死他,能讓他纏綿病榻也是好的。
他了一把小娘子的臉蛋,在師暄妍臉頰變得通紅時,鄭勰把眼一看,只見開國侯府的下人尋來了,他連忙將手撤開,風度翩翩地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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