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個錢,且猜字、背,誰能顛出一渾來,誰便贏了!”
“還是猜枚罷,猜枚好。”
“呸!煞你個老婦!你猜枚百猜百中,自然想玩猜枚。”
眾人嬉笑歡鬧,沖散了離別愁緒。
翠微這幾日都極為沉默,只坐在沈瀾對面,對著使了個眼。
沈瀾會意,便對側念春道:“我且去更。”說罷,起離去。
隔了一會兒,翠微也說要更。
沈瀾剛回到自己房中,翠微便追上來道:“我哥找的人已在府外等著了,說是你表哥,外祖父病了,要將你贖回去見他老人家最后一面。”
沈瀾點點頭,笑道:“多謝。”
誰知話音剛落,翠微便有些后悔:“要不算了吧,蒙騙爺……”
“事已至此,沒辦法回頭了。”沈瀾勸道。說罷,取出房中一壺溫好的浮玉春,配上一只青白釉酒杯,便去找裴慎。
翠微只怔怔立在原地,也不知懊悔與否。
院子里都是丫鬟婆子笑鬧,裴慎自不會參與,又不喜這些,便避開,去了外書房。
見林秉忠持刀守在書房外,沈瀾笑著與他打了個招呼,便推門而。
三大排楠木架上俱是各書籍,墻邊香案上放著哥窯雙魚耳香爐,清氣裊裊,窗邊楠木雕花翹頭案上置著冬青釉云紋水盂,旁有一叢半開半閉的芙蕖疏疏斜在彩抱月瓶中。
裴慎穿著織銀緙云錦,正提筆在素絹扇面上繪制,一見沈瀾進來,他只將筆扔進汝窯青白釉三足洗中,又拿絹布蓋住扇面,輕咳一聲:“有何事?”
沈瀾正奇怪他為何如此心虛,聞言,便笑道:“爺,素秋那里正熱鬧,我想著爺這里無人照料,便端了一壺酒來,請爺也喝上一杯。”裴慎心里微,心道已過三日了,沁芳莫不是子干凈了?便笑道:“你倒念著我。”
說罷,大概是心好,便取下青白釉杯,只倒了些酒飲了一杯。
“這似乎不是浮玉春?”裴慎把玩著酒杯蹙眉道:“你往里頭加了什麼?”
沈瀾渾然不懼,只是笑:“爺這舌頭果真是嘗遍珍饈的。我想試試看混酒。”說著,狡黠道:“爺可能嘗出來混了哪些酒?”
裴慎難得見這般歡喜,只覺慧黠靈,仿佛畫中人活了過來似的,便笑道:“可是有太禧白?”
沈瀾笑著點了點頭,又為他倒了一杯酒:“爺再嘗嘗,可還有別的?”
“佛手湯,還是長春?”
“似還有幾分桂花香氣,可是桂花醞?”
“是不是還加了富平的石練春?”酒飲了一杯又一杯,裴慎酒量雖不錯,可混酒最為醉人,兼之小杯飲用,未曾意識到自己飲得太多了些。
沒過一會兒,裴慎便覺得有些熏熏然,只以手支額,朦朦朧朧間似乎聽見有人啜泣之聲。
他抬頭去,一時間竟有些怔怔的。清和暖的日過柳葉格窗,洋洋灑灑鋪陳在沁芳上,襯得沁芳的淚珠都晶瑩起來。
淚珠?裴慎了額頭,再睜眼,竟見到沁芳在哭。兩行清淚垂,梨花春帶雨,哭得淚眼婆娑,肝腸寸斷,當真是痛煞人心。
“怎麼了?”裴慎意識不太清醒。可這是他第一次見沁芳哭。罰跪沒哭,挨打沒哭,怎麼好端端的,竟哭了呢?
“可是有人欺負你?”裴慎問道。
沈瀾微愣,裴慎喝酒,與不喝酒的時候從外表上看是決計看不出什麼的。只是喝了酒,總會問出一些平日里不會問的話。
比如上一回,他問沈瀾“可曾虧待你”,這一次他問沈瀾“可有人欺負你”。
沈瀾心里微,只抬起頭,默默垂淚道:“爺,我找到外祖父了,可他偏偏病重,要死了。”語罷,拿袖子了眼睛。
微嗆的蒜味兒刺激的眼淚再度落。
“你哪里來的外祖父?”裴慎蹙眉問道。
沈瀾心知他已是喝醉酒的狀態,思維遠沒有平日那般清醒縝,便說道:“我表哥找來了,只說我母親當年被人販子拐走,后來輾轉流落揚州,與我父婚,生下了我。外祖父一直惦記著我母親,死都不肯闔眼,非要我去看一眼。”
“我表哥千里迢迢追來京都,卻得知我淪為奴婢,便想著將我贖出來,自此以后做個良家子弟,也好外祖父去得安心,再侍奉外祖母終老,替我母親盡孝。”
說罷,沈瀾已是涕淚漣漣:“爺,求求爺銷了我的奴籍罷,讓我出府見我外祖最后一面。奴婢求爺了,奴婢求爺了。”
裴慎被哭得心煩意,這還是沁芳第一次哭,第一次不是為了別人,是為了自己來求他。
即使如此,他還是道:“你怎麼知道那是你堂哥?”
沈瀾心驚,暗道他喝醉了思維都還如此縝,只怕醒來了即刻就能意識到在騙他。
“爺,奴婢上有一小朵桃花狀胎記,我堂哥見了我,便說出了這些。這必是我父親告訴他的!”
是這樣啊。裴慎總覺得天下哪有這般巧合之事,疑心是哪里來了人販子,見沁芳生得貌,專來騙。
可沁芳一直在啜泣,淚珠子一顆顆滾下來,直往裴慎心里砸,砸得他心煩意。偏還一聲聲喚他,聲語哀求著,好似他不同意,便要哭死在這里似的。
沁芳從來不哭的,這一次卻哭了。
在哭。
裴慎想到這里,煩躁地擺擺手:“罷了,你且去罷。”
沈瀾沒料到會如此順利,也不敢顯出高興,只強穩著心神,又拿袖子了眼睛,淚水落之下,啜泣道:“多謝爺。”說罷,便急急出門。
守在門口的林秉忠見雙目發紅,正開口問可好。沈瀾便笑道:“林大哥,你可曾聽見了?爺允了我銷去奴籍,離府去看外祖父。”
林秉忠點點頭,室又是哭,又是笑,聾子才聽不見呢。
“林大哥,我外祖父等得急,勞煩林大哥幫我去一趟衙門,銷了我的奴籍罷。”說罷,沈瀾自袖中取出二兩銀子。
林秉忠搖搖頭:“你自己留著罷。”語罷,又蹙眉道:“可要我去查一查你那表哥,萬一是個騙子,那可如何是好?”
“不用!”沈瀾急急制止,又怕他起疑,緩了緩道:“林大哥,還請你速速去府罷,我也要去收拾行李了。”說著,啜泣道:“我只怕來不及見外祖父最后一面,憾終生。”
林秉忠嘆了口氣,提刀走了。
沈瀾匆匆回房,取了早已收拾好的包裹,且將念春做的兩套直綴塞進包袱里,生怕夜長夢多,來不及告別,便匆匆出了國公府。
國公府西側小角門外,沈瀾只拿錢打發了這位表哥,便左等右等,眼睜睜看著日頭越來越高,終于等到了林秉忠。
林秉忠生怕沁芳等急了,特意快馬加鞭去的,翻下馬,只說道:“已將你奴籍銷去,此后你便是良家子弟了。”
良家子,良家子,沈瀾一時間怔怔的,回國公府,照舊的朱漆碧瓦、層臺累榭,堆金積玉,錦繡堆,只是那些庭院深深、門扉重重竟像是遠去了似的。
沈瀾抬起頭,眼前唯余下碧空如洗,天朗朗,云靄凈,風煙清,和煦的日鋪陳于,泛著真實的暖意。
多年夙愿,一朝得償,沈瀾只恨不得拊掌大笑,放歌縱酒。
此后天高地遠,山長水闊,何去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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