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清晏低垂了眸，抬袖，隨意碾去指腹間灰燼。

眉眼淡然出塵。

“就看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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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繁華千里，最是人言是非地。

慶國公府大姑娘與平王府嫡次子在招月樓外的一番熱鬧，果然不出兩日，就在京城中傳得沸沸揚揚。

人人都贊定北侯謝清晏清正無私，圣人心腸，即便對平王府亦毫不偏袒。

至于余下兩位，眠花宿柳的浪子與貌似無鹽鄙失禮的鄉野村姑，自然便了大家茶余飯后的笑談了。

連帶著在護國寺作焚香祈福禮的慶國公府眷都聽聞了此事，于是只有老夫人留居寺中禪院清修，大夫人帶著兩房眷匆匆趕回。

看聲勢，是要狠狠給“不識禮數”的戚白商一番教訓的。

可惜了，沒——

戚白商病了。

且還是大病一場。

這次倒真不是裝。大夫人宋氏起初不信，派大夫過來看了兩日，日日都是高熱，最后一位大夫更聲稱戚白商大約被拒婚才傷心過度，是失魂之下被魘著了，得招魂——最后這位“神醫”是被府里嬤嬤拿笤帚打出去的。

“神醫”都無法，大夫人也只能暫時忍了。

由此，戚白商多得了幾日清靜。雖然這幾日清靜里，都沒清醒過幾時。

等病過第五日，戚白商終于神些了。

過正午后，剛用完自己給自己調的藥膳，婉兒就同前幾日一樣，例來造訪。

“阿姐，你怎麼起來了？”戚婉兒進到院，把手中帶來的件遞給連翹，就快步走到院子南角的戚白商旁。

不放心地打量戚白商：“當真好了？”

“嗯，我的醫，你還不放心麼。”戚白商慢慢吞吞地推著養氣太極，收勢。

戚婉兒責道：“那是哪位神醫，剛京就累得自己大病五日？”

“先天不足嘛，慢慢調理。”

戚白商也不覺被拆臺，接過布巾，了額角薄汗。

遞布巾的連翹在旁邊小聲咕噥：“分明是姑娘離鄉前連續為流民義診數日，又舟車勞頓，路上還被刀箭脅，了險些殞命的驚嚇，回京頭日就排演大戲，能不累垮了嗎……”

戚白商輕瞥。

好在戚婉兒今日心思不屬，也并未聽見這點靜。

兩人回明間落座，戚白商連翹與紫蘇出去了，這才開口問：“怎麼了？”

戚婉兒回神：“嗯？”

“心不在焉，定有事，”不等戚婉兒否認，戚白商輕飄飄嘆，“思慮不通，最傷神，你若不說，可憐我今夜大抵難眠了。”

戚婉兒無奈失笑：“我看天理殊為不公，阿姐國是天生，拿人心難道也是天生？”

戚白商輕眨眼，斟出藥茶來飲。

“其實也并無大事，只是我心坎難過，”戚婉兒一頓，笑意微苦，“自從離了護國寺歸京之后，母親便日日要我陪表兄二皇子殿下，去長公主府遞帖拜見。我屢次拒絕，已有怨言了。”

長公主府？

戚白商拿起藥茶的指尖輕敲盞邊，意有所指地輕聲：“為謝清晏？”

“是。準確些說，是為了我的表兄，二皇子殿下。”

提及此事，戚婉兒不由地皺眉：“如今圣上年事已高，仍未立儲，且已有多年勤朝政，一心謀長生之道……上京皇城風起云涌，爭儲奪嫡之事，我實在不想置其中。更不希自己的婚事，被當做爭儲的籌碼。”

戚白商微微一怔：“爭儲與你有何關系？”

“瞧我都忘了，姐姐未在京中，不了解這些事，”戚婉兒苦笑嘆道，“大胤朝堂中，二皇子與三皇子早已爭儲多年。二皇子乃皇后所生，背靠宋家，三皇子乃貴妃所出，有安家助勢。”

“……”

“安家”兩字一出，戚白商拈著的茶盞像是不慎一，晃出來滴藥茶。

苦褐浸桌布。

而無意識了茶盞的戚白商抬眸，向戚婉兒。

可惜戚婉兒并未發覺：“朝中文士族也多以宋、安兩家為首，分庭抗禮，但在兵權上……”

戚白商回神，了然：“謝清晏冠絕大胤。”

“是。所謂軍功累累，天下歸心，并非妄言。兩位殿下忌憚他，更忌憚他在鎮北軍乃至天下臣民心中的盛。”

說到這兒，戚婉兒有些嘲弄道：“然而昔年裴家虎將盡誅后，大胤苦邊境已久，如今西寧雖滅，北鄢未除。國戰不休，便沒人得了他。何況他本就是長公主獨子，圣上的親外甥，還有什麼人比他更適合作為奪嫡倚仗？如今朝野公認——兩位皇子中，誰能爭取到謝清晏的支持，誰便能為東宮之主。”

“……”

戚白商想起了那日在招月樓下，隔皂紗見的影。

還有那人要為下聘賜婚的清聲。

剛好些了的頭疼好像又回來了。

戚白商輕嘆，扶額：“我記得，大夫人是當今皇后的胞妹。”

“是，皇后是我的親姨母啊，”戚婉兒角勾起一抹笑，卻有些涼，“若宋家有適齡子，我還能逃過此劫，偏偏并無。”

戚白商蹙眉：“一定要通過姻親來拉攏？”

“這世上沒有什麼比姻親與緣更能穩固權力的紐帶了，”戚婉兒黯然地落回眼，“三皇子亦然。但他有一母所出的胞妹，征公主。”

若說謝清晏在上京城中有慕者無數，那征公主就是其中地位最高的。

即便戚白商遠居鄉野，也早有耳聞——這位殿下對謝清晏有多癡心不改，糾纏不休。

“之前關于你們三人的流言，”戚白商有所通悟，“便是兩相抗衡的結果？”

戚婉兒道：“沒錯，表兄、姨母、我母親甚至整個宋家，都屬意以我為籌碼，與征公主相抗。即便定北侯娶了征公主作正妻，二皇子也定會令我做謝清晏的側室。”

“…他敢。”戚白商冷淡了眉眼。

戚婉兒一怔，回神，對上戚白商溫吞含涼的眼眸，不由笑了：“也只有阿姐疼我了。”

雖這樣說，但顯然不信阿姐能做什麼。

戚白商并未解釋：“若我是謝清晏，定兩不相幫。”

“兩不相幫？”戚婉兒頓了下，無奈搖頭，“將上京比作一片廣袤之海，皇宮便是最無底的漩渦。臨近權力中心，沒有一人能置事外。即便是來日的鎮國公，亦不能。”

“那，圣上就沒有其他皇子了？”

“還有一位四皇子，可惜他年紀尚小，母妃又只是個宮出，毫無外戚幫扶，朝中更無人脈，不可能出頭。”

戚白商問：“既有二三四，便該有一，大皇子呢？”

“…！”

戚婉兒聽完卻像是驚了一下，幾乎要抬手上前來捂戚白商的口。

等回過神，驚悸未定，低了聲：“阿姐，答應我，只要你在上京一日，就絕不能在任何外人面前提什麼…大皇子。”

戚白商聽得出，婉兒在說“大皇子”三字時，聲音都是放輕且微的。

不由好奇了。

“為何？”

戚婉兒躊躇片刻，才拉近間距：“阿姐可聽說過，昔日外戚第一世家裴家，因貪贓謀逆、獲罪滅門之事？”

戚白商遲疑：“似有耳聞。”

“你所說的大皇子，便是前皇后裴氏所出。”

提起這位，戚婉兒眼神里下意識流出幾分心向往之的贊譽，

“大皇子是今上還未繼位時，在惠王府中由裴氏誕下的第一位嫡子，也是惠王世子。聽聞他天慧至極，三歲便顯博聞強識之能，雖通文理，擅百書，卻尤喜弓馬，五歲便學馭良駒，尤得其祖父也即先皇喜。更有傳聞，先皇便是因疼極了這個嫡孫，才將皇位傳給了是嫡非長的當今圣上。”

戚白商支起下頜，聽得眼簾半跌：“在民間，這般說書的下一句，多是‘無奈，天妒良才’。”

戚婉兒輕笑出聲，也被戚白商從那點同的傷悲里拽出來：“無奈，天妒良才……圣上登基未滿兩年，裴家便因謀逆獲罪，滿門斬。”

戚白商剛要接一句果然如此，卻忽然反應過來，不解抬眸：“即便誅九族，也不至于牽扯到皇室子弟。”

“發生了什麼，外人無從知曉，”戚婉兒不知為誰嘆了聲，“只知裴家覆滅當日，今上與諸后妃皇子在行宮秋獵，當時，裴皇后囚大皇子，于行宮啟云殿縱火自焚。母子同殞。”

“——”

戚白商愣在了原地：“被他親生母親活活燒死……”

戚婉兒輕噓了聲。

戚白商了然，住口。

如婉兒所說，當日種種真相，除了亡魂以外，世上大約已經無人知曉了。

而不論真相是什麼，這便是給世人的唯一答案。

不過……

“我記得裴家滿門，盡是戍邊虎將，”戚白商問，“全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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