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簾子外沒聲了。

連翹自己想不明白，干脆扭過頭，眼地看向自家姑娘。

戚白商垂眸著手中醫書，眼都沒抬，聲音懶緩：“我與他素不相識，怎知他心中所想。”

連翹卻不信，過去：“哎呀姑娘，你肯定猜到什麼了，就告訴我嘛。”

“……若我是他。”

戚白商被搖得書都難看了，終于無奈抬眸，朱輕啟：

“大抵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吧。”

——

三十里之外，驪山河。

玉水繞山，風梳林影，本該是山中幽寂的好景，可惜戲魚的水鳥早已被片刻前的肅殺之氣驚得四散飛離。

配著薄甲長刀的一隊輕騎無聲無息地停在河畔，排長列，在水邊飲馬。

這一隊約有百騎，止歇時卻闃然無聲，可見其隊中之紀律森嚴、令行止。

天邊霞覆過銀鱗薄鎧，如火灼灼。

為首之人背對河畔，駐馬在一株古槐下，量修長，如瓊樹玉立。

那人頸側咬著睚眥肩吞，凜然生威，又有一道鶴紋銀線的長帔從肩甲下垂墜，遮去了他大半背影，只余袍尾隨晚風拂。

同后整隊輕騎一樣，為首之人覆玄鐵面甲，藏去了容貌。

面甲作惡鬼猙態，人而生栗。他卻平靜地微垂著首，緩慢而又像隨著某種古譜韻律，上下拭著手中的長柄陌刀。

于那人竹玉似的修長指骨下，陌刀刃薄而厲。落霞流瀉其上，非但未減冷，反而被襯得戾然如，更添森寒。

直到河畔林影里，一騎飛馳而至，頃刻便到河畔。

來人翻下馬，跪地作禮。

“回稟主上，半個時辰前，那人就已逃驪山南側峰林中，隨其后不足盞茶，追兵便至。”

拭陌刀的指骨略作停頓。

不待惡鬼面甲下出聲，三人合抱的古槐后突然冒出個腦袋來。

“半個時辰？完了完了，等我們找著人，黃花菜都涼了，怕是全尸都留不下。”

青年一素袍，手持折扇，作文士打扮。眉目生得清俊，可惜無論舉止還是語調都著子不著調的頹廢勁兒。

這會兒他像從土里鉆出來的，上蹭了幾灰，正隨手拍打著繞過古槐。

“云…公子。”

跪地回稟的軍士遲疑了下，同樣作禮。

“都說了我軍師。”云侵月說完就轉回去，“謝琰之，我可提醒你，最遲后日，儀輦就要京了。你若駕馬歸京，且不說行蹤謎惹人猜忌，單說天子賜而不乘，你莫不是想回京第一日就那些史諫參上一本？”

見披著鶴紋長帔的為首之人不為所，云侵月挑眉，側過去低了扇子，擋住口鼻。

“要不就算了吧，反正你也不確定逃出來的那人是不是真知道些什麼。蘄州的走狗千里追殺，興許和賑災銀無關，只是因為他把人家刺史夫人給拐跑了呢？”

“……”

跪地的軍士差點笑出來，但是一掃見眼尾余里的鶴紋長帔，就立刻繃住了臉。

而為首之人猶似未聞。

惡鬼面下，那雙羽似的長睫垂低，將眼尾得凌厲而鋒冽。

那人只這樣不作聲地站著，似是信手拭著能輕斷馬首的長刀，即便面甲下的容貌神態而未明，也拔出幾分凌冽迫人的威勢。

風聲止歇，如千鈞系于一弦。

直到最后一抹水那人手中絹布拭盡，冷白如玉的指骨屈指一彈。

“錚！”

刀震，銳意裂帛。

惡鬼面下羽長睫終于掠起，眸冷而聲清，如弦松箭發——

“上京以東，徹查驪山道。”

-

拉車的瘦馬踏碎了闃寂夜，從山中路上馳過，留下兩轍樹影。

馬車，案幾上坐著盞寬沿斂口的黑紋陶燈。

盈盈燈火從葉片紋的開間出來，驅散了車駕里的昏黑。

陶燈旁，素手支額的子正半倚案幾，合上襦夾荷花袖松散隨意地堆委著，燈下出勝雪的。

上襦是條藕百褶長，遍稱得上極簡，唯有袖上與尾綴繡著星點的落梅痕，清雅素淡。

而與這一素截然相反——僅以木簪綰起的青垂葳下，解去了覆面的雪薄紗后，那張容卻是靡極艷極，仙姿玉質。

只是此刻，從子微蹙的眉心間，能辨得出幾分無奈。

而邊能戚白商如此的，也就只有車駕里某個提起謝清晏就喋喋不休的小丫鬟了——

“我買到的小道消息里還說，謝清宴的表字琰之，是玉的意思，似乎是長公主賜的字。而因他時曾長居春山，故又號春山公子。上京還有句‘一逢春歸日，滿京紅袖招’的俗諺，可見他在上京貴們心中之淵清玉絜，風霽月，君子無雙……”

不知聽到哪一句，困意來得格外濃烈，戚白商挽著合寬袖的素手抬起，了個慵懶半遮的呵欠。

“哈……”

尚未下，戚白商就對上了忽然停口的連翹狐疑的目。

“姑娘，你是不是沒在聽我講？”

“嗯？”

戚白商很輕地眨了眨彎睫。

大約因著作遲滯，袖子從遮口的素手前委下來，出左手指，近虎口，綴著的一點朱紅小痣。

似千席雪里一盞紅梅，活生香。

“聽了…吧。”

戚白商垂手，攏回荷花袖，眉眼又懶懶垂下去，快合上了似的，輕緩麻木地念。

“你說大儒贊他圣外王，廟堂之外傳他文能治國、武能安邦，朝中譽他軍功累累、天下歸心，連最苛責的史家也說……謝侯罪在當代，功在千秋……”

余音越來越低，越來越輕，耳聽著就要睡過去了。

“北境還有他的謠呢，”連翹說得愈發興致盎然，“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百年之恨一役畢，嶺北從此無皇名！”

“……”

聽到最后一句，戚白商原本都快要合上去的眼簾，兀地杵停了。

“嶺北，無皇名？”

連翹并無覺察，還笑著回頭：“對呀。那西寧皇帝敢封疆自立，如今邊嶺十三州已復，西寧俯首稱臣，自然是再無皇名。”

戚白商翹首停了幾許，像無心問：“這些，都是你從京中一并打探來的？”

連翹點頭：“是呀。”

“在京中，人盡皆知？”

“對呀。”

戚白商：“……”

這位春山公子還招人恨。

將那柄骨雕花卉孔雀翎扇轉過了半圈，合在掌心，戚白商闔眸輕嘆：“母親保佑，婉兒不要和他扯上關系才好。”

“姑娘怎會這樣說？”連翹大為不解，“這可是上京貴們最心尖兒上的夢中郎婿、天底下頭一樁的大好姻緣了！”

“哪里好？”戚白商隨手放下骨扇。

“自然是哪哪都好，人最好，”連翹道，“等了上京，改日在府中見上一面，姑娘就知道了——您這位未來妹婿，絕對是世人公認的清貴儒雅，圣人心腸！”

“……”

戚白商卻是聽得垂眼笑了。

那張神態慵懶輕怠的雪玉容間，頓添三分嫵，春水芙蓉似的，見慣的連翹也晃了下神。

“謝清晏，圣人心腸？”戚白商莞爾難以。

見不信，連翹鄭重點頭：“姑娘您是久未居京中才不知曉這些，春山公子的脾，在上京可是人人稱道。”

𝑪𝑹

“即便不算列他麾下的三十萬鎮北軍……”

戚白商慢慢悠悠地倚回案旁，聲輕如煙：“聽聞定北侯府中那支騎兵，有個什麼諢號來著？”

“……”

連翹面一僵。

定北侯府有一支名震朝野、威煞北境的府兵，名玄鎧軍。

而其在大胤北境外，還有個西寧北鄢人人聞之變的諢號。

……

只是沒給連翹辯解的機會，馬車前方忽然傳來了山石滾的雜響。

跟著，車外響起瘦馬嘶鳴。

車駕陡然一晃。

“吁——”

紫蘇勒馬，車的連翹立刻就以護住了戚白商：“姑娘小心！”

好在跌宕之后，車馬終于停穩下來。

從驚魂甫定的連翹眼底清影里，戚白商坐直了：“紫蘇，是落石嗎？”

“不止。”

停了兩息，紫蘇冷靜道：“有人從路旁山壁上滾了下來，攔了路。”

連翹瞠目結舌：“摔、摔死了嗎？”

“生死不知。”

“……”

紫蘇子冷酷，辦事卻利落，連翹還在馬車里哆嗦著念叨“這麼晚了別是山里鬧鬼吧”的工夫，已經上前將那攔路的傷者查看過了。

“是個年，十六七歲模樣，布短襖，興許是山砍柴的獵戶，”紫蘇停在車駕旁，皺眉，“摔得厲害，渾是，怕是丟半條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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