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霖這麼問，菖又出一副卡嗓子的表來。阮恭照他屁又踢了一腳，“還有什麼，快說。”

這一腳踢得重了，菖一踉蹌，禿嚕著把話都說了。

“小的問了話原是想走的，卻瞧見院子里擺了不箱籠，都是雀登枝、并蓮的紋樣，怎麼看怎麼像嫁妝箱子。有一只敞著的，里面放了四匹大紅綢，像是立時就要拿出來用。我問了一句，‘二姑娘要親了嗎？’，誰想這一問，他們竟都支吾起來。”

阮恭和秋霖相互對了個古怪的眼神，二姑娘還未及笄。

杜泠靜微頓，“繼續說。”

菖趕忙道，“接著莊子里主事的來了，我瞧著面生，再一問才知道是顧家派來的人。”

他道這人喚作顧九，此人先說了幾句漂亮話，接著又說雨大路難走。

“說姑娘不便進京，由他們代為送過去也是一樣的。又問咱們什麼時候回去，他們可以派人護送姑娘……顧九說了一堆，我問了一句家里是不是要辦喜事，他卻說不是，只道二姑娘快及笄了，備辦些及笄禮的罷了。”

菖終于把話一腦全說了，似卡在嚨間的棗核吐了出來。

“姑娘，恭爺，秋霖姐姐，你們說怪不怪？要是二姑娘辦及笄禮，緣何其他人不直說？再者我看著就是像嫁妝箱，二姑娘莫不是及笄禮行完就要嫁人？那這樣的大喜事怎麼還不讓咱們知道？咱們還能折了他們喜氣不……”

話沒說完，阮恭第三腳差點把人踢出廳去，“胡說八道什麼呢？”

菖捂著屁，一臉委屈憋悶。

“好了。”杜泠靜及時開口，止了阮恭的第四腳。

跟菖頷首，“沒什麼事，你跑一趟也累了，去歇了吧。”

嗓音似檐下殘余的雨珠，滴答墜盛滿水的門海大缸里，波開圈圈漣漪。

菖卻越覺不忿，想說什麼都被阮恭瞪了回去，最后只憋出來一句。

“姑娘別忘心里去，不值當的！”

說完捂著屁跑了。

秋霖“哎”了一聲，阮恭差點追出去踹他，杜泠靜則忍不住彎起角笑了笑。

秋霖道，“姑娘還笑呢？”不滿嘀咕，“被人防賊一樣防著。”

阮恭則琢磨了一下，“姑娘，咱們真就避這嫌？要不要進京仔細打聽一下？”

他不確定，姑娘這幾年獨自在家打理書樓，一向奉行多一事不如一事。

阮恭瞧過去，卻聽見姑娘穩坐上首，緩聲開了口。

“先曉事再避事，是寧人息事；只避事不曉事，怕是要生出咄咄怪事了。”

阮恭眼睛一亮。

姑娘所言這正是他顧慮的，不管二房是什麼形，先打聽清楚再說。

姑娘了他，“你親自往京城去一趟吧。”

“是！”

*

阮恭去了，杜泠靜坐在檐下看了一陣書，天沒大亮，反而沉起來，不時又飄起了小雨。

秋霖趕人把剛曬上的書收走。

“姑娘的書總是曬不上，這要是在南方，早就霉了。”

一邊發愁一邊囑咐人作仔細些，“這些書比人都金貴，本本都斥重金才買到；還比人年紀大，各個都是上百歲的老祖！可別磕著著。”

丫鬟們作都輕得似頭發。

杜泠靜在旁輕笑。

杜氏自高祖起開始讀書，到了祖父出了第一位進士。

祖父是正兒八經書的讀書人，做不久便不耐場繁瑣辭還鄉，盡心治學講學，桃李天下，了本地赫赫有名的大儒。

他修建的書樓喚作勉樓，不同于別的藏書樓為私家之用，勉樓最開始便有祖父供天下人共讀之愿。

待父親回鄉守制，更是著力擴充藏書，廣邀書客，為前來讀書之人大開方便之門。

父親后，叔父在外做，接手了勉樓，則著力于搜尋古籍善本，每尋到一部，便如發掘得落滿塵灰的珍寶一件，悉心整理印刻發行。

最初的意思，不過是怕古書束之高閣，沒想勉樓卻因此聲名遠揚，這幾年已漸漸能與江南大藏書家的書樓作比，杜泠靜自己也莫名在士林里得了些名聲。

但勉樓藏書有此名聲，不是他們祖孫三代之功。未婚夫婿蔣家三郎，也為勉樓盡心盡力。

蔣家本是當地耕讀大族，前朝時不乏子弟高居廟堂，但本朝開國后才俊寥落，唯獨三郎一枝獨秀，十六歲就中了一省解元。

可惜三郎自病弱，舉業耗費心力，解元之后他子越發不濟，只能中斷科舉。

三郎將不多的力投到了的勉樓上，還用蔣家的錢，重金收得宋本存置勉樓里，又以杜氏的名義刻印發行。

說這樣不好，“你我尚未親，旁人難免非議，再者，勉樓可不是我的嫁妝，我也不準備帶走。”

三郎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咳著，輕聲。

他“泉泉”，是他給取的字，某次父親聽到之后直道，“靜水泠泠便是泉，謙筠這字取得妙”，一度弄得他們二人臉紅了半個月。

彼時，蔣竹修蔣謙筠笑著道，“泉泉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我重金購置宋本，與我們的親事并不相干。”

一愣，臉上熱了熱，“那你是想做什麼？”

三郎笑看了一眼，“只不過是想蹭你家勉樓，我佞宋之心。”

近年世人多宋傳古本，有些追捧宋書近乎于佞，不曉得三郎何時也佞上了宋。

聽三郎道，“我曾發下宏愿，道是要集百部宋書，做佞宋第一人。只是我這子你也知道，萬一，我說萬一我命數不夠，還請泉泉一定替我收宋書百部，集于勉樓，供人讀之。”

一語讖。

殷佑七年，剛出父孝，離著與謙筠的大婚只剩三月。

他于雪夜中撒手決然而去，獨將棄在冰天雪地的人世之間……

那年的雪很重，勉樓在暴雪中搖搖墜。秋霖跪在書房門前求，“姑娘不能再把自己關在書房里了，勉樓快塌了！三爺的書也要塌在雪地里了！”

祖父、父親、謙筠，他們為什麼還給留下這麼多事？

可祖父起高樓，父親宴賓客，不能在手里塌了樓。

而某人發下的宏愿，還遠沒完，他天真地要集宋書百部，又留給半副家，或許是要用一輩子替他做事。

但只能打起神，強撐著去打理勉樓，在這孤零零的世間去為三郎尋覓珍稀的宋本……

世上佞宋的藏書家太多，宋本有市無價，杜泠靜這三年也才收了七八部。

誰料前些日濟南傳來宋書流出的消息，立時出了青州追尋稀世古書的蹤跡，不想一部接著一部地，一直走一直收，一口氣收了八部之多，也一路北上到了京城門外。

眼看又要下雨，杜泠靜倒不擔心書來不及收回，看著沉沉的天。

“西面那條河，先前險些決堤，昨日雨停后可有人去修？”

秋霖趕找了莊里的人打聽，但眾人見雨停了，便一時沒再管河道的事。就這說話的工夫，檐下的雨珠穿了串兒地砸落下來。

秋霖“呀”了一聲，“姑娘是不是擔心，若再下暴雨決了堤，咱們田莊可能不保？！”

然而眼下雨已經又下了起來，附近莊子攏共沒幾個人手，冒雨護堤太冒險了。

杜泠靜沉不語。

秋霖看著檐外的大雨愁得皺了臉，“看這雨沒停的意思，要不然，奴婢護著姑娘和書，先離了莊子往高去？”

可外面道路泥濘，附近的山頭離這兒頗有些距離。就在這時，菖歡天喜地地冒雨跑了過來，“姑娘，有兵過來修堤！好多人吶！”

菖說是附近大營的人，“不知為何而來，反正保得咱們不被水淹也就是了！”

杜泠靜微怔，轉讓秋霖吩咐灶上做了些吃食。待吃食做好，吩咐菖駕車，親自去了一趟堤邊。

大雨滂沱，河中水勢洶涌，狠厲沖擊著堤岸。一旦這里潰決，下面的莊子田地就都遭殃了。附近莊里來了許多老人，一直在同兵商量疏浚河道之事。

好在杜泠靜來的時候，眾人已經商議好了對策，但非一時之功。杜泠靜趁著眾人暫歇，將吃食和茶水送了過去。

未提及家中名號，只說是附近莊上人，送了東西便要走。但車轱轆陷泥水里，只能暫時下了車。

可杜泠靜剛下了車，便覺有目隔著河道遠遠地落過來。

微微側頭。

雨幕似打的紗帳，模糊著遙看的視線。

河對岸高高的大堤上，立著個通墨錦的男子，錦綢于雨中暗淡了些許，卻襯得他收束在窄腰間的那墨玉帶格外耀眼。

他在闊傘之下，目越過雨幕遙遙落了過來，落在上，好似定住了一般。

可杜泠靜沒能從他約的面龐里，看到任何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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