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活著的時間 “我不在乎值不值。”……

楚王廢妃姓宋名權，十七歲大婚府，次年十月，即生楚王長，暫未起名，宮中府親長仆從皆稱“大姐兒”。

大姐兒生于景和二十二年，比張孺人所出的大郎略小兩個月，尚不滿三周歲。以昭宮的權勢榮寵，多養一個孫不過多開一間偏殿、多用幾個仆從，一應食供應更是不缺，別說只養一個，便是養上十個、全養到及笄婚也養得起，雲貴妃卻一定要在長子才有一二分神的時候提起這件事。

“雖還小，世曲折，在宮中一日，到的關注，比尋常公主都大。”不疾不徐和長子講明利弊，溫和的語氣中帶著些許不容置疑，“你父皇又常來，見你弟弟妹妹們，不可能不見。多見一面，就多一分，那又是親孫，還有太後的脈，留在宮中長了，于你不利。尤其人看你已與康國公府修好，不趁早給找個合適的母親養，難免你父皇看你為父有瑕，更會人有機可乘，借謀算你。”

這番話理，楚王無可反駁，便應了聲“是”。

“那就看看你府裏誰合適養吧。”雲貴妃自己坐下，令他也坐，思量著他幾個妃妾，“李氏位分最高，又是正經選秀賜下的人——”

“不妥。”楚王道，“父親去歲升任山東提刑，父書信往來頻繁，聽聞常有驕矜之態。”

“心既浮躁，便難保將來不會被宋家籠絡，沆瀣一氣。”雲貴妃便道，“又有子，是不妥。將來新妃府，也不好待。”

“阿娘，且別提新妃的事。”楚王道。

“你呀。”雲貴妃無奈，“難道你真一輩子不再娶了？”

但今日首要的是給大姐兒找好去，選新妃的事可以延後再提。

側妃既不妥，下數便是三個孺人。

雲貴妃首先排除袁孺人：“袁氏不過你和宋氏賭氣請封的，才十七？恐怕年輕不知事。”

“阿娘只當沒這個人。”楚王道。

“那張氏也不妥了。”雲貴妃嘆道，“幾人是宮人出，讀書知禮，為人品行也未見大錯，偏和宋氏有過齟齬。張氏又有子，薛氏、喬氏與分深厚，給張氏一人便是給三人，罷了。”

新府的江氏被他們不約而同忽略，楚王府裏餘下的妃妾便只剩一人：

“柳氏。”

“一向沒有消息，雖是我選的人，我也不過選秀那一個月見過幾回。”雲貴妃道，“那都是三四年前的事了。你看怎麽樣？”

片刻，楚王道：“就吧。”

“也罷。不是，也沒有別的人選了。”事解決，雲貴妃出笑，“父親正任禮部主事，又有名位，知書達禮、安靜無爭，只要你父皇滿意，便是康國公府的人也挑不出什麽不是。”

“這事，我來回稟你父皇。”飲下一口茶，潤了潤嚨，問，“你今日來，是有什麽話？”

楚王在清晨宮，正是有要事與母親商議：“去歲我辭了兵部尚書。近日恐父皇重提令我朝之事，還請阿娘替我勸阻：只說我年輕淺薄、有才無德，暫不宜為任職了。”

雲貴妃沒有立時答應。

沉著吃完了半盞茶，方道：“也好。”

“去年的事鬧得那麽大，舉國皆知，未嘗沒有你近年來鋒芒過勝的緣故。康國公府人唾罵，你的名聲也不如以往。這倒說不準是好是壞。”原本舒展的眉頭略微顰起，說話也更慢、更輕：

“這一年，陛下和太子似乎不如從前和睦了。陛下年將半百，太子正當而立，你我更當比從前謹慎——陛下對你的寵、將士對你的崇敬，太子也都看在眼裏。”

“是。”

“還有！”雲貴妃神轉為嚴肅，聲音得更低，“去年我說你行事太急，殺宋氏還不算太出格，何至于連孩子也一并不留？便是恨極了，不能做得蔽些？你回我，‘我豈這一兩個孩子’！可說完，你自己就怔住了。那時我看你傷心頹喪得太過，沒再問你，今日我卻要問一問。”

楚王默然盯了一會杯中茶湯。

“阿娘請問。”

“你是皇帝親子，天潢貴胄，年輕健，是不了妻妾、更不了孩子。不論兒，于你來說，都不算什麽稀罕。”雲貴妃輕聲說，“可你都如此，陛下富有四海，難道又子承歡嗎？”

“是。”

“陛下登極二十六載，後宮嬪妃總不過二三十人，你活下來的兄弟便有十個、姊妹便有六個。即便你是當今天下有的良將，你在陛下心中的分量，難道便比旁人重上幾倍？難道，能重過儲位……皇位？”的聲音越發如輕風縹緲，“你當好自為之。”

楚王起，謹領母訓。

“去吧。”雲貴妃揮了揮手，“我這也沒有早飯給你吃，你自便吧。”

“是。”楚王屈膝下拜。

“這一年，辛苦母親了。”

兒子的影已經消失在臨華殿外，雲貴妃仍然捧著那杯空了的茶，遲遲沒有放下。

直到親信在靜室外回稟，“陛下朝事已畢，向咱們宮裏過來了。”才活了似的一，忙把茶杯放下，了眼角的淚：“快，我要洗臉。”

宮侍們因這一句話起來，清的玉盆裏盛著半滿的水，幾乎毫無晃被捧到雲貴妃面前。

雲貴妃的手水面，波紋頓起，水中的好像回到了前一年，回到了質問長子為什麽不等一等陛下聖裁的時候。

問他，就算姜頌寧是他心中摯，就算他期盼了一年他們的孩子，可除了他們母子之外，難道在他心裏，朝局、名聲、一切一切，都不重要了嗎？

問他，就像六娘昨日問：

這麽做，值嗎？

“我不在乎，阿娘。”他這麽說，“我不在乎值不值。”

那時他有幾日沒合眼，眼窩整個地凹了下去。他又才在邊關了幾個月風吹日曬雨打，臉既青且黑，滿面的死氣，好像已經是個死人。

盡管如此，他說這話的語氣，也不含一猶疑：“一命換一命，其他都不要。”

“我不殺了，就沒人給阿寧報仇了。”他說，“只要我手慢一步，就會被保下來，任誰都會覺得的命貴，阿寧的命賤，父皇也會看在皇祖母的面上網開一面，誰都會勸我看開些，休妻就夠了，把送到佛堂道觀就夠了，一輩子不讓面就夠了，殺幾個奴婢就夠了，‘一夜夫妻百日恩’，難道還真要為一個側妃翻天覆地……誰還會給阿寧報仇？！”

他狠狠地閉上眼睛，滿面的厭棄，不知是對誰：“阿寧的，只能由來還！”

-

天漸明。

當院中松針全然蒙上一層金的時候，淡桃紅繡枕上，青雀睜開了眼睛。

先看邊。

發現楚王已不在床帳裏，先于起，而卻一無所知，安然睡到自己醒過來，起的作緩了有一會，才試探著向帳外問：“殿下？”

“娘子醒了？”

帳外是碧蕊和芳蕊的聲音。青雀應了一聲。

碧蕊輕巧拉開床帳，扶下床，芳蕊已忙向外喚人進來，一同服侍穿梳洗。

“殿下卯正三刻就起了，已經出去了。”碧蕊含笑說著，“現下是辰正一刻，早飯已經備好，娘子隨時能用。”

青雀許久沒睡過這麽舒服的覺了。著照在窗紙上的，從靈臺到心都一片通明。

“那等梳洗了就上早飯。”道。

碧蕊去吩咐小丫鬟，芳蕊先在妝臺上拿起了檀木梳。

可才握起江娘子的長發梳了第一下，手中木梳便被嚴嬤嬤接了過去：“今日就由我們來服侍娘子梳頭吧。”

看李嬤嬤也來了，忙退後，給兩位嬤嬤讓出位置。

青雀要起問候，兩人忙請坐好。

嚴嬤嬤一面梳理的長發，一面笑道：“娘子昨日說想去拜柳孺人，是不是先派個人過去探問？”

“多勞嬤嬤照看我了。”青雀保持謙遜的態度，著銅鏡請教，“今日我初去，不必送拜帖嗎？”

“那就不必了！”嚴嬤嬤笑道，“一府之中，倒不用送拜帖那麽鄭重。”

李嬤嬤亦在旁道：“只是雖然不用送拜帖，可柳孺人之上，畢竟還有李側妃。袁孺人又與李側妃同住，靜雅堂裏住著們兩位。若娘子今日就想出去見人，還是不要忽略靜雅堂的好。”

昨夜殿下是說過，讓江娘子隨意見人，不必顧及旁人。可殿下是一府之主，自己家裏，喜歡誰、寵著誰，哪管那麽多規矩，江娘子卻畢竟還沒有名位，自然是不一樣的。

殿下既要他們盡心服侍娘子，這話便不可不說。

“嬤嬤提醒我了。”思索片時，青雀笑道，“我又是初來，份低微，自然不能請柳孺人來看我，那便是輕慢了。”

兩個嬤嬤悄悄對視了一眼。

江娘子沒被迷花了眼，聽得進勸，可見不是淺薄人。

“靜雅堂來人送賀禮了。”侍在門外回，“來的是李側妃邊的琴音。”

“琴音是李側妃的陪嫁丫鬟。”李嬤嬤忙笑說，“我去替娘子見。”

青雀點頭，看鏡中李嬤嬤快步出了臥房，一瞬也沒有拖延。

昨日這兩位嬤嬤是盡職中帶著客氣的疏離，今日卻是盡心又添了親熱。

這番變化，自然是因為楚王。

不能隨心去拜會想見的人，要考慮到楚王府的人、人心，也是因為楚王。

能像尋常的妃妾一樣活在楚王府，像個普通的人一樣到快樂，更是因為，選擇了走向楚王。

應對人世態，喜與怒、哀與樂、怨與恨、七六，人正是這樣，才算活著。

嚴嬤嬤挽發向上，青雀適當垂首，目正看到自己的小腹。

可若是……若活著的時間，只剩到這個孩子被發現那麽短，是不是，該活得更隨、更自在……才不負重生這一回？